海风带着咸腥,吹得“护卫三号”主桅上的“格物”旗猎猎作响。那四艘船来得极快,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已经从远处黑点变成清晰可见的船影。船型修长,吃水不深,三桅硬帆,帆面是灰扑扑的麻布,看着不起眼,但船速惊人,在海面上划出四道白浪。
“不是咱们大炎的样式,也不像扶桑常见的朱印船。”“混海蛟”举着望远镜,嘴里叼着半截草茎,“看着倒像是……南洋那边马六甲海盗爱用的快船改装过,但船首那个撞角,又有点西洋味儿。”
陈野眯眼看着:“队形呢?”
“散得开,但彼此呼应。左边两艘稍微靠前,右边两艘拖后半里,像钳子。”“混海蛟”放下望远镜,啐掉草茎,“公爷,这帮龟孙是懂行的,不是乌合之众。”
说话间,对方已经进入三里之内。没有旗号,没有喊话,就那么沉默地压过来,压迫感十足。
“传令,‘掏海号’向左翼迂回,‘破浪蛟’向右。咱们‘护卫三号’正面迎敌。”陈野声音平静,“铁网准备,火炮装填实弹——用‘丙三号’减装药,先警告射击。”
旗语挥动,三艘船迅速调整阵型。“掏海号”和“破浪蛟”两艘快船如同张开的翅膀,向两侧滑去。“护卫三号”则减速,船首那门膛线主炮缓缓转动,瞄准冲在最前的一艘敌船前方海域。
“放!”
“轰!”
炮声在海面上炸开,炮弹落在敌船前方五十丈处,炸起一道冲天水柱。这是明确的警告:再靠近就开打了。
那四艘船明显顿了一下,但只停顿了数息,便继续前冲,而且队形一变,左右两艘突然加速,呈包抄之势!
“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混海蛟”骂了一句,“公爷,打吧?”
“打。”陈野点头,“左舷火炮瞄准左翼敌船,右舷对准右翼。放近到两百步再开火。铁网……等他们靠近到五十步再放。”
命令下达,船上的气氛骤然绷紧。炮手们调整角度,装填手捧着特制的膛线炮弹,呼吸都放轻了。操作铁网绞盘的几个汉子手心冒汗,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敌船。
两百五十步……两百步……
“开火!”
“护卫三号”左右舷各三门侧炮同时怒吼!六发炮弹拖着白烟呼啸而出!几乎同时,“掏海号”和“破浪蛟”也从侧翼开火,形成交叉火力!
炮弹落点极准——左翼那艘敌船船首被一发炮弹直接命中,木屑纷飞中,船速明显一滞;右翼那艘更惨,两发炮弹先后落在船舷附近,炸开两个大洞,海水疯狂涌入!
但中间两艘敌船却异常灵活,在炮火间隙中左右摇摆,居然躲过了大部分炮弹,只被近失弹溅起的水浪浇了个透心凉。它们速度不减反增,直扑“护卫三号”!
一百步……八十步……六十步!
已经能看清对方甲板上晃动的人影,那些水手穿着杂乱的衣物,有的包头,有的光膀子,但动作整齐,显然训练有素。船首站着一个黑袍人,兜帽遮脸,手里举着一面黑色小旗,勐地挥下!
“放铁网!”陈野厉喝。
鲁大锤和几个汉子同时发力,绞盘飞转!船舷两侧,两张巨大的、泛着幽蓝光泽的铁丝网如同巨兽张开的翅膀,轰然展开,垂入海中,又因为船速被水流带起,在船舷外形成两道倾斜的、布满倒钩的屏障!
几乎同时,那两艘敌船船首突然弹射出七八条带铁钩的绳索!钩索在空中划出弧线,直奔“护卫三号”船舷——这是典型的海盗接舷战术!
“铛!铛!铛!”
大部分钩索撞在了铁网上!倒钩深深扎进网眼,却无法穿透那韧性十足的“蓝焰铁”丝!只有两条钩索侥幸穿过网眼空隙,钩住了船舷上缘,但立刻被网缠住,动弹不得!
敌船上传来惊呼。他们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层古怪的防御!
“收网!”陈野再次下令。
绞盘反向转动,铁网猛地收紧!那些扎在网上的钩索被巨力拉扯,连带着后面抓绳的海盗,噼里啪啦掉进海里!更有两个倒霉蛋被倒钩挂住衣服,惨叫着被拖行!
“好!”“混海蛟”兴奋地一拍船舷,“鲁大锤,你这铁网真他娘的好使!”
鲁大锤憨笑,手下却不停,将网收到半空,露出船舷,方便己方射击。
此时,那两艘敌船已经贴到三十步内,几乎脸贴脸。甲板上的黑袍人见接舷失败,勐地掀开兜帽——竟是个褐发深目的西方面孔!他用生硬的中原话嘶吼:“火油!投火油!”
几个海盗抱起陶罐就要往这边扔。
“火箭!”陈野冷声道。
早已准备好的弓弩手点燃火箭,瞄准那些陶罐和敌船帆索。“嗖嗖”破空声响起,火箭准确地扎在陶罐和帆面上!“丙三号”火药改良过的燃烧剂瞬间爆燃,陶罐炸开,火油泼洒,遇火即着!敌船甲板顿时变成一片火海!
惨叫声四起。那西洋头目见势不妙,转身就想跳海,却被一支弩箭射中大腿,惨叫倒地。
“掏海号”和“破浪蛟”此时已经解决了两翼受伤的敌船,靠拢过来。三船合围,剩下两艘敌船一艘燃着大火正在倾覆,一艘被铁网缠住动弹不得,甲板上活着的海盗不足十人。
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到半个时辰。
“抓活的!尤其是那个褐毛鬼子!”陈野下令。
水手们抛出钩索,搭上敌船,跳帮过去控制局面。那西洋头目还想挣扎,被“混海蛟”亲自上前,一脚踹翻,用麻绳捆成了粽子。
清点战果:击沉一艘,重创两艘,俘获一艘。俘虏十七人,其中西洋人三名,其余多是南洋、扶桑面孔。己方无人阵亡,只有三人轻伤——是被敌船最后挣扎时射出的零散箭矢擦伤。
“护卫三号”除了几处箭痕和钩索刮擦,基本无损。那铁网上挂满了断裂的钩索和碎布,还有几片带血的皮肉,在阳光下看着颇为狰狞。
“公爷,这铁网真顶用!”“混海蛟”摸着网上那些细小的倒钩,“要不是它,刚才那波钩索上来,咱们至少得折几个兄弟。”
陈野点点头,看向被押到甲板上的俘虏。那个褐发西洋人脸色苍白,大腿上的箭伤还在渗血,眼神却凶悍,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话。
“安东尼奥呢?”陈野问。
很快,那个西方航海士被带了过来。他看到俘虏中的西洋人,愣了一下,随即用某种语言问了几句。那俘虏听到熟悉的语言,激动地回话,两人快速交谈起来。
片刻后,安东尼奥转向陈野,用生硬的官话夹杂着手势解释:“他……叫迭戈,葡萄牙……佣兵。受雇……‘黑帆商会’,来……测试新武器,劫船……抓人。雇主……蒙面,声音……奇怪,给钱……很多。”
“黑帆商会?”陈野皱眉,“‘圣火之国’的外围?”
安东尼奥摇头:“迭戈说……不知道。雇主只说……目标,云州船,新武器……要样品,活口……更好。”
要样品?要活口?陈野眼神冷了。这是冲着格物院的技术和工匠来的。
“问他,雇主还有什么特征?交接地点?下次联系时间?”
安东尼奥又问了半天,才道:“交接……琉球东北,雾岛。下次……月圆夜,信号……三盏红灯。”
雾岛?陈野想起黑皮之前提过的“鬼雾海”。看来那里真是“圣火之国”的一个重要据点。
“把他单独关押,好好治伤,别让他死了。”陈野吩咐,“其他的俘虏,分开审,看能不能掏出更多东西。”
处理完俘虏,船队返航。夕阳西下时,云州港在望。码头上已经得到消息,刘明远、苏芽带着人等在那里,看到船队完好归来,都松了口气。
“公爷,没吃亏吧?”刘明远迎上来。
“吃了点小亏。”陈野咧嘴,“亏在火药打出去十几发,心疼。”
众人都笑了。苏芽递上湿毛巾:“擦擦脸。京城有消息,秦永泰秦大人又来了,带着圣旨,下午刚到,在驿馆等着呢。”
“哦?这次是什么条件?”陈野擦着脸问。
刘明远压低声音:“马快嘴的密信,说是陛下允了‘以工抵债’,年息三分,用未来三年江南漕运税银的两成偿付。还允许咱们承接北境边军三成器械维护。但要求咱们立刻动工,并派工匠随军北上。”
陈野挑了挑眉:“条件不错啊。年息只要三分?陛下这次挺大方。”
“但要求战后,朝廷有权派工匠来学习,学费另议。”刘明远补充。
“那是自然,总不能白教。”陈野把毛巾扔回给苏芽,“走,去见见秦侍郎。这次他该带‘欠条’来了吧?”
驿馆里,秦永泰正在喝茶。这次他神色从容了许多,见陈野进来,甚至主动起身拱手:“陈国公,海上辛劳。”
“秦侍郎客气,分内之事。”陈野在他对面坐下,“听说陛下有旨意?”
秦永泰从怀中取出黄绫圣旨,却没有宣读,而是推到陈野面前:“陛下口谕,此乃‘契约’,非‘旨意’。请国公过目,若无异议,你我签字用印,各执一份。朝廷的‘欠条’,随后由户部出具,加盖玺印。”
陈野接过,仔细看了一遍。条件与刘明远所说基本一致,只是多了些细节:云州需在两个月内完成北境第一批五十门火炮改造、提供一千块蜂窝板及配套盾车、提供“戊七-甲型”爆破弹二十枚及操作工匠。朝廷以未来三年江南漕运税银两成偿付,年息三分,分期三年还清。战后朝廷可派不超过五十名工匠至云州学习,学费每人每年二百两,学制三年。
“很公道。”陈野放下黄绫,“只是这五十门火炮改造,两个月……时间紧了些。蜂窝板和盾车好说,‘戊七-甲型’的产量目前有限,二十枚已是极限。”
“陛下知晓。”秦永泰点头,“首批以二十枚为限,后续若北境战事需要,可再议。关键是工匠随行——必须是有真本事的,能操作、能维护、能现场解决问题。”
“这个秦侍郎放心。”陈野笑道,“沈括和徐元亮会亲自挑选人手,都是跟了他们一两年的徒弟,手艺没得说。不过……北境苦寒,这些工匠的津贴、安危,朝廷得有个说法。”
“按边军精锐士卒双倍饷银发放,伤亡抚恤从优。”秦永泰早有准备,“此外,朝廷会派一队禁军专门保护工匠安全。”
“成!”陈野拍板,“那这契约,我签了。”
两人签字,用印。秦永泰收好自己那份,忽然道:“陈国公,临行前,孙尚书托我带句话:北境的兄弟,拜托了。”
陈野收起笑容,正色道:“请孙尚书放心,也请秦侍郎回禀陛下:云州应下的事,一定办好。北境的雪,不会白下。”
送走秦永泰,夜色已深。陈野站在总堂门口,看着港口方向。那里,“护卫三号”正在卸下俘虏和战利品,灯火通明。
苏芽走过来,轻声道:“公爷,北境那边……第一批箭矢和伤药,应该快到了。”
“嗯。”陈野应了一声,“告诉沈括和鲁大锤,明天开始,全力赶工。北境等不起,海上的麻烦也不会停。咱们这把‘粪勺’,得同时掏好几个坑了。”
海风吹过,带着远处码头上的喧嚣和更远处大海的深沉。
契约已签,欠条将立。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