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抱着那箱画稿回到老屋时,暮色已经漫过门槛。母亲正在灶台前翻炒着青菜,油烟裹着香气飘出来,混着老屋特有的木头味,让他忽然想起周老师画里的烟火气。
“咋去了这么久?”母亲回头擦了擦围裙,看见他怀里的木箱,“这是啥?沉甸甸的。”
“周老师的画。”陈砚把箱子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指尖抚过粗糙的木盖,“他画了二十五年咱村的景致。”
母亲的锅铲顿了顿,火苗“轰”地舔了下锅底:“周老师……是不是当年总给你爸送画具的那个先生?”
“是他。”陈砚打开木箱,最上面一幅画的是村口的老磨坊,石碾子旁站着个穿蓝布褂的年轻人,正弯腰给驴套缰绳,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父亲。画的右下角标着日期:1992年秋。
一、画里的时光机
母亲凑过来看,突然指着画里的磨坊墙角:“你看这堆麦秸,当年你爸总在这儿藏偷摘的苹果,被你爷追着打。”
陈砚凑近,果然在麦秸堆旁画着个圆滚滚的东西,周老师用小字在旁边注了行:“建军藏的野苹果,说是给生病的娘留的。”
“这先生心细。”母亲的声音有点发颤,“你爸总说,周老师不仅教他画画,还教他‘藏’——把苦日子藏在画里,日子就甜了。”
往后翻,1995年的画是晒谷场。金黄的谷堆像小山,父亲蹲在谷堆旁写生,旁边站着个穿连衣裙的姑娘,正往他手里递水壶。那是年轻时的母亲。画的背面写着:“建军说,要娶会给画里的人递水的姑娘。”
“那天我送水过去,其实是想告诉他,我娘同意俺俩的事了。”母亲抹了把眼角,“他紧张得笔都掉了,颜料蹭了满手。”
1998年的画是间土坯房,窗户上贴着个歪歪扭扭的“喜”字,门口堆着红鞭炮的碎屑。周老师在画边注:“建军娶亲,画个喜字送他,比红包实在。”
“这喜字是你爸自己剪的,剪坏了五张红纸。”母亲笑着摇头,“周老师还夸他手巧呢。”
陈砚忽然发现,这些画像台时光机,把父亲没说过的故事,一点点铺在了眼前。
二、藏在颜料里的暖
翻到2003年的画时,陈砚停住了。画的是老屋的窗台,摆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插着几支野菊花,旁边放着支快用完的油画棒——红色的,和周老师留给陈砚的那支一模一样。
画背面写着:“建军说儿子喜欢画画,把这油画棒留给孩子吧。可惜没机会亲手教他,就画在碗里,等他长大能看见。”
“你小时候总抢你爸的画笔,”母亲叹了口气,“有回拿着红油画棒在墙上画太阳,被你爸追着满院跑,最后还是周老师来解围,说‘孩子画得好,有灵气’。”
陈砚摸出怀里的红色油画棒,和画里的那支比对,果然是同一个牌子,连磨损的角度都差不多。他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父亲给他买了套新画笔,却唯独把这支快用完的红油画棒藏在抽屉最深处,说“这是宝贝”。
“周老师说,红色是太阳的颜色,画在画里,日子就有光。”母亲看着那支油画棒,“你爸信了,天天对着你画的红太阳笑。”
三、未寄出的回信
木箱底层压着个信封,没有邮票,收信人写着“周明远老师亲启”,寄信人是父亲的名字,邮戳日期是2010年冬。
陈砚拆开,父亲的字迹歪歪扭扭,墨迹有些晕开,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周老师,砚儿上学了,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他画的小狗比我画的强,您要是见了,肯定夸他。今年收成不好,麦子只割了半仓,但砚儿说要考省城的美术学院,像您一样教画画。我想攒钱供他去,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攒够……”
信没写完,最后几个字被墨团糊住了。母亲说,那年冬天父亲生了场大病,没力气再写,后来就总念叨“欠周老师一封信”。
“其实周老师早回信了。”母亲从樟木箱里翻出个布包,里面是封折得整整齐齐的信,“他每年都寄,只是你爸总说‘等日子再好点再回信’,一拖就拖成了遗憾。”
周老师的信里夹着张汇款单,金额不多,却每个季度都有。信上写:“建军,别为钱愁,砚儿有天赋,我在学院留了名额,等他长大,我教他。颜料我寄了新的,红的那支记得给孩子用,告诉他,画画别怕用红色,亮堂。”
陈砚的手指抚过汇款单上模糊的金额,突然想起周老师木箱里最后一幅画——2015年的画,画的是老屋的门槛,一个小男孩正踮着脚往里看,手里攥着支红色油画棒。画背面写:“砚儿该长大了,等他来,我教他画石榴。”
四、石榴红了
“周老师说要教我画石榴。”陈砚望着窗外,院子里的石榴树今年结了满枝果子,红得发亮,“他画里的石榴,总像在笑。”
母亲摘下围裙:“那你就画啊。把你爸、周老师,还有这院子里的石榴,都画在一张纸上。”
陈砚找出父亲留下的画板,铺上宣纸,拿起那支红色油画棒。夕阳从窗棂照进来,落在画纸上,像块融化的金子。他先画了颗饱满的石榴,再画了两个并肩站着的身影——穿蓝布褂的父亲,和穿中山装的周老师,他们手里都握着画笔,正对着石榴树笑。
画到一半,院门口传来“吱呀”声,是邮递员:“陈砚,省城来的包裹。”
包裹里是本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还有张字条,是周老师的女儿写的:“我爸走前说,若砚儿考上,把这个给你。他说你会明白,有些约定,不用等回信。”
陈砚捏着录取通知书,看着画里的石榴,突然发现红色油画棒的颜色,和枝头的石榴一模一样。他想起周老师画里的注脚:“红是暖的颜色,藏在画里,日子就不会冷。”
母亲端来刚摘的石榴,掰开一颗,籽儿红得像玛瑙。陈砚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甜汁在舌尖散开时,他在画里添了道阳光,正好落在父亲和周老师的肩头,像他们没说尽的话,暖得发烫。
夜色漫进院子时,陈砚把画挂在堂屋墙上,和周老师的画并排。月光透过石榴树的缝隙照进来,在画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在轻轻眨眼睛。他知道,有些牵挂从来不用寄出去,只要画在心里,就永远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