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驶进省城时，秋阳正斜斜地挂在高楼的缝隙里。陈砚攥着那张泛黄的信封，指尖把“师范学院美术系”几个字摸得发皱——父亲没寄出的信上，收信地址就写着这里。可当他站在学院门口，才发现院墙早已翻新，门卫大爷摇着头说：“美术系十年前就搬到新校区了，老楼都拆得差不多喽。”
顺着大爷指的方向往巷子里走，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两侧的老墙爬满了爬山虎，枯叶在砖缝里簌簌作响。巷口的杂货铺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老李文具”，柜台后坐着个戴老花镜的老头，正用糨糊粘信封。
“打听下，您知道以前美术系的周老师吗？”陈砚把信封递过去，老头推了推眼镜，眯眼瞅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周明远老师？是不是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左手食指有个月牙形的疤？”
陈砚心里一紧——父亲的画稿里，周老师的手指确实有这么个疤。“对对！您认识他？”
“咋不认识？”老头放下糨糊，从货架底下拖出个纸箱，翻出本卷边的毕业纪念册，“我儿子当年是他学生，这还是周老师题的字呢。”纪念册封面上，“艺海扬帆”四个字苍劲有力，落款正是“周明远”。
老头说，周老师退休后没搬去新校区，就在这条巷子里住，“以前常来我这儿买宣纸，说巷子里的墨香比别处浓。他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拐过三个弯，门口有棵老石榴树的就是。”
一、石榴树下的门环
按老头指的路往里走，果然在第三个拐角看到棵半枯的石榴树，枝头还挂着两个干瘪的果子。树下的木门漆皮剥落，门环上的铜绿厚得像层痂，门楣上钉着块褪色的门牌：“文兴巷7号”。
陈砚抬手叩门，门环撞击木门的“咚咚”声在巷子里荡开，惊飞了墙头上的麻雀。等了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探出张布满皱纹的脸，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手里攥着根拐杖，眼神里带着警惕：“你找谁？”
“请问，周明远老师住这儿吗？”陈砚把信封递过去，老太太的目光落在信封上的名字，突然直起了腰，拐杖“笃”地戳在地上：“进来吧，他等这封信，等了快三十年了。”
院子里堆着些画框，蒙着防尘布，石榴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青砖地上。正屋的门敞开着，墙上挂满了画，大多是静物写生：陶罐、苹果、插在玻璃瓶里的野菊，笔触温润，带着股熟悉的暖意——像父亲画稿里的风格。
“他走了三年了，”老太太坐在藤椅上，指着墙上的一幅画，“最后这幅画的就是门口的石榴树，说‘等果子红透了，就摘给学生们吃’，结果没等到秋天。”
画里的石榴树结着满枝红果，阳光透过叶隙落在果子上，亮得像团火。陈砚突然想起父亲的信里写过：“周老师说，好画得有生活气，就像石榴子，得颗颗饱满才甜。”
二、画案上的批注
老太太引着陈砚走进东厢房，里面摆着张宽大的画案，案头堆着些素描纸，砚台里的墨汁早已干涸，旁边压着本泛黄的教案，封面上写着“周明远 1985”。
“他总说，当年有个学生，画画有灵气却没钱上学，”老太太翻开教案，指着其中一页的批注，“这都是他给你父亲写的回信，没处寄，就都夹在教案里了。”
教案的空白处，周老师的字迹清瘦有力：“小陈（父亲当年的名字），你画的渡口很有灵气，水波纹的笔触再松些就好了，像风吹过的样子……”“别为学费发愁，我这儿有套旧画具，你先拿去用，等秋收卖了粮食再还我不迟……”“听说你想考师范，我帮你找了些复习资料，放在渡口张大爷那儿了，记得去取……”
陈砚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突然在教案最后一页看到张剪报，是篇报道，标题是《乡村画师陈建军：用画笔记录乡土》，配着父亲在田埂上写生的照片。剪报边缘有周老师的批注：“好小子，真的画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
“他每年都托人打听你的消息，”老太太递来个铁皮盒，“说等你长大了，把这些给你。”盒子里是套油画棒，十二支，颜色鲜亮，其中红色的那支，和父亲阁楼里那支干涸的水彩，竟是同一个牌子。
三、未寄出的牵挂
西厢房的书架上，摆着个褪色的布包，里面是父亲当年还的画具：缺了毛的狼毫笔、裂了缝的调色盘、还有本《素描基础》，扉页上有父亲歪歪扭扭的签名，旁边是周老师补的一行小字：“笔耕不辍，终有所成。”
“他总说，你父亲是块璞玉，可惜被生活磨了棱角，”老太太指着书架最高层的一个木箱，“那里面是他给你父亲留的画稿，说‘等他儿子来了，或许能看懂’。”
木箱里是叠山水写生，画的都是父亲村子里的景致：老磨坊的石碾、晒谷场的木锨、渡口的木船……每幅画的右下角都标着日期，从1990年到2015年，跨度二十五年。最后一幅画的是老宅的院子，歪脖子槐树下站着个小男孩，举着支蜡笔，正是陈砚小时候的模样。
画的背面写着：“听说建军的儿子也爱画画，真好。艺术这东西，就像老巷的青石板，踩的人多了，就有了温度。”
四、巷口的余晖
离开文兴巷时，夕阳把老巷染成了金红色。陈砚抱着那箱画稿，路过老李文具铺，老头正往墙上贴新到的宣纸，看见他就喊：“周老师生前总说，有些信不用寄，放在心里，日子久了就长在了一起。”
陈砚回头望，7号院的木门虚掩着，石榴树的影子在暮色里轻轻晃。他忽然明白，父亲和周老师之间，那些未寄出的信、未说尽的话，早已藏在彼此的画里，藏在乡村与城市的牵挂里，像文兴巷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温润，却永远带着走不完的路。
汽车驶离省城时，陈砚打开那盒油画棒，抽出红色的那支，在速写本上画了颗石榴，饱满得像要滴出汁来。车窗外的霓虹闪过，他仿佛看见父亲和周老师站在石榴树下，笑着向他招手，手里的画笔，在夕阳里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