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刚被太阳晒成水汽,村东头的旧学堂就飘起了粉笔灰。陈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正撞见村长蹲在讲台旁,用袖子擦着黑板上的字迹——那字迹歪斜却用力,是周明当年写的“天道酬勤”,边角已经被岁月洇成了淡灰色。
“小陈老师来得正好。”村长直起身,手里攥着块半截的粉笔,“这黑板快塌了,镇上说要拆了建新活动室,我寻思着,把周老师这些字拓下来,留个念想。”
陈砚凑近黑板,指尖抚过凹凸的刻痕。粉笔灰簌簌落在手背上,带着点涩涩的质感。他想起周明站在讲台前的样子:蓝布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的粉笔头在黑板上疾走,讲“少壮不努力”时,粉笔突然断了,他就用手指蘸着唾沫在黑板上划,说“字是骨头,得有劲儿”。
黑板左侧有片模糊的水渍,像哭过的痕迹。陈砚记得,那年山洪冲毁了村口的桥,孩子们没法上学,周明就在这儿给留校的娃娃补课。有个叫小花的丫头想家哭了,他把她抱到讲台旁,用粉笔在水渍上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船,说“等水退了,老师划这船送你回家”。现在那水渍还在,只是小船的轮廓早被后来的板书盖得只剩个影子。
“这黑板里啊,藏着周老师的唾沫星子呢。”村长往黑板上喷了点水,用宣纸轻轻按压,“你看这‘勤’字,最后一捺拖得老长,当年石头上课睡觉,被他一粉笔头砸在脑门上,那捺就是那会儿抖着写的。”
陈砚笑了,视线落在黑板右下角的算术题上:“3+2=?”旁边被人改成“3+2=6”,还画了个吐舌头的小人。不用问,准是捣蛋鬼柱子干的。周明发现了也不气,就在旁边补了句“柱子的算术是驴教的”,惹得全班笑了半节课。现在那行小字还在,只是被岁月磨得快要看不见了。
学堂的桌椅东倒西歪,有张课桌的抽屉里塞着个布偶,是用碎布缝的兔子,耳朵缺了一只——那是周明给失去爹娘的丫丫做的。丫丫总把兔子藏在抽屉里,上课偷偷摸,被发现了,周明就说“兔子也爱听算术课”,还帮她把兔子耳朵缝得更结实些。
“周老师的教案还在呢。”村长从讲台底下拖出个木箱,里面码着泛黄的纸页,每页都画着奇怪的符号:月亮代表晚上,太阳代表白天,小鱼代表水里的生物。“他说娃娃们不认字,就画图。你看这篇讲‘播种’的,他画了个弯腰的人,手里的锄头柄上还缠着布条——那是他自己,当年干活伤了腰,总缠着布条。”
陈砚翻开教案,掉出片干枯的枫叶,夹在“秋天”那课里。枫叶背面有行小字:“小花说枫叶像蝴蝶,明天带她去捡。”字迹被枫叶的汁液染成了红褐色,像凝固的血。他突然想起,周明就是在那个秋天走的,为了救落水的学生,再也没上来。
“拆黑板的人下午就到。”村长的声音有点哑,“我想把这箱子教案给你,你是文化人,知道该咋存。”
陈砚点点头,指尖抚过教案上的墨迹,突然发现每页右下角都有个小小的“明”字印章——周明总说,字是人的脸面,得盖个章才算数。他站起身,走到黑板前,拿起那半截粉笔,在空白处写下“周明”两个字,笔锋尽量学着他的样子,却怎么也写不出那份带着唾沫星子的劲儿。
“村长,拆黑板前,让我再给孩子们上节课吧。”陈砚转身时,看见窗台上摆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是周明当年用的粉笔,红的、白的、蓝的,断了头的占了大半。
消息传得很快,没一会儿,学堂里就挤满了人。当年的娃娃们都长大了,带着自己的孩子来的。小花抱着孩子站在最后排,那孩子手里攥着只新布偶,耳朵完整,是她照着当年的样子缝的。
陈砚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周明”,说:“今天我们讲个故事,主角是个爱用粉笔头砸人的老师……”
阳光穿过破旧的窗棂,落在黑板上,把那两个字照得发白。粉笔灰在光柱里跳舞,像无数个细碎的回忆在飞。陈砚知道,旧学堂会倒,但黑板上的字、教案里的画、布偶缺的耳朵,早被日子酿成了酒,藏在每个人的心里,越久越醇。
下午拆黑板的机器轰隆隆开来时,陈砚把拓下来的字小心收好。村长突然指着黑板背面,那里用红漆写着行小字,被钉子钉住的木板挡住了大半:“这是啥?”
撬开木板,完整的句子露了出来:“等学堂翻新了,给娃娃们装电灯,买新书。”字迹很深,像是刻在木头里。
陈砚摸了摸那行字,突然笑了:“村长,别建新活动室了,咱把学堂修修吧。就按周老师说的,装电灯,买新书。”
村长愣了愣,看着满院子的人,突然抹了把脸:“成!就这么办!”
夕阳把学堂的影子拉得老长,粉笔灰在余晖里慢慢落下。陈砚仿佛看见周明站在讲台旁,手里举着半截粉笔,说“看,我就说这学堂拆不了吧”,眼里的光比电灯还亮。
他知道,这章故事还没写完,就像黑板上那未干的字迹,还等着被新的粉笔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