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天空呈现出一种清澈而高远的蓝。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醇厚而温润,像融化了的琥珀,懒洋洋地流淌在清墨大学的飞檐斗拱与葱茏草木之间。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墨韵楼这幢承载着人文学院百年文脉的老建筑,在斜阳里显得格外沉静。
胡璃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中国古典美学文选》和《艺术哲学导论》,沿着墨韵楼宽阔却略显幽暗的木质楼梯缓缓而下。脚步落在漆色斑驳的楼梯板上,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咚、咚”声,在静谧的空气里传得很远。阳光透过高大的镂花窗棂,将窗格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印在对面有些剥落的墙壁上,形成一片明明暗暗、交错有致的光影迷宫。空气里浮动着书籍旧纸特有的微涩香气,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墨锭与木头陈年的味道,这是一种独属于墨韵楼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心也随之沉淀下来。
就在楼梯的转角平台,那个光线恰好变得明亮些的地方,她看到了乔雀。
乔雀正背对着楼梯上来的方向,微微仰头,凝视着墙壁上悬挂的一幅仿古山水立轴。画是水墨写意,群山苍茫,云气氤氲,一挂飞瀑隐于林壑深处,笔意疏朗而意境幽远。午后的金光恰好洒在她的侧前方,为她专注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边,连她额前几缕未被发卡完全固定的、细软的碎发,都在光里变得清晰可见。她看得那样入神,仿佛整个灵魂都已被那一片笔墨营造的虚空与丘壑吸纳进去,周遭的一切声响,包括胡璃下楼的脚步声,似乎都未能侵入她那片宁静的领域。
胡璃的脚步下意识地停驻了。她抱着书,站在楼梯中段,一时不知是该继续下行,还是该安静地等待,或者干脆转身另寻他路。她不想打破这幅画面,就像不忍惊扰一只正在小憩的、优雅的雀鸟。然而,或许是她的目光停留得过久,或许是那片刻的寂静本身也成了一种讯号,乔雀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缓缓地、几乎不着痕迹地转过了身。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胡璃抱着的书册上,然后才上移,与胡璃的视线相遇。那双眼睛依旧是清澈而平静的,像秋日望星湖不起波澜的水面,里面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意外的惊讶,只是在认出胡璃之后,漾开一丝极浅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友好意味。
“胡璃?”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带着她特有的那种清淡质感,如同微风拂过层层叠叠的书页。
“乔雀学姐。”胡璃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抱着书的手指不自觉地稍稍收紧了些,书角抵着她的外套,传来清晰的触感。“你也来看画?”
“嗯。”乔雀的视线又短暂地回到那幅山水画上,语气里带着一种自然的欣赏,“每次路过,总会多看几眼。这幅画的笔意很静,能让人定心。”
简单的对话之后,空气似乎又回归了之前的安静。两人并非熟稔,先前仅有课堂邻座、旧书市谦让以及望星湖畔晨雾中的短暂交谈,此刻在这无人的楼梯转角独处,那层礼貌的、属于学姐学妹间的疏离感依然存在,却并不令人感到局促或尴尬。这份安静,反而与墨韵楼整体的氛围相得益彰。
胡璃的目光落在乔雀手中拿着的一卷用浅褐色牛皮纸仔细包裹、边缘已有些磨损起毛的书册上。那小心翼翼的姿态,显示出主人对它的珍视。“这是……”胡璃犹豫了一下,还是按捺不住好奇,轻声问道,“是要还回古籍部的珍本吗?”
乔雀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书卷,用指尖轻轻拂过牛皮纸的封皮,动作轻柔而自然,仿佛那本身就是一件易碎的珍宝。“不是,”她抬起头,解释道,“是从历史系一位退休的老教授那里借来的私人讲义笔记,里面有些关于地方志编纂的未刊心得。正准备带去图书馆,影印一些需要的章节。”
这个小小的插曲,似乎自然地打破了僵局。两人不再停留,自然而然地并肩,继续沿着剩下的几级楼梯走下。木质楼梯在两人的脚步下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应和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远处球场上学生们活动的喧闹,那声音隔着墙壁和树木,显得模糊而遥远,反而更衬出楼内的幽静。
她们的话题,也围绕着那幅画和乔雀手中的笔记,短暂地展开。多是胡璃出于对陌生领域的好奇而提问,关于画作的风格,关于笔记的内容,乔雀则用简练而准确的语言回答,偶尔提及一两位画家的名字,或是古籍修复与影印中需要注意的细节。没有热烈的探讨,没有深入的交流,更像是一场平和的知识性漫步,话语如同溪流中偶尔翻起的几朵小浪花,转瞬即逝,溪水依旧平静地向前流淌。
走到墨韵楼宽敞的入口门厅,高大的门洞将外面世界的天光大量地迎了进来,与楼内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傍晚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落叶的气息,稍稍驱散了室内那股沉淀已久的书香与墨韵。乔雀在门厅处停下脚步,侧身看向胡璃,光线从她身后照来,让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朦胧。
“我去图书馆方向。”她指了指右侧那条被高大银杏树掩映的小径,金黄的叶子在夕阳下如同片片碎金。
“我回兰蕙斋。”胡璃也指了指另一侧,通往宿舍区的小路。
“好。”乔雀点了点头,算是告别。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步履平稳地踏入了那片被夕阳拉得长长的、跳跃着光斑的树影之中。她的背影挺直而单薄,带着一种沉静的书卷气,很快便融入了稀疏往来的人流,消失在光影交织的尽头。
胡璃站在原地,并没有立刻离开。她望着乔雀离去的方向,门厅外的光线有些刺眼,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秋风吹过,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在她脚边打着旋儿,发出干燥的“沙沙”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那几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参考书,又回想了一下刚才那短暂而平和的、关于画与书的交谈,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淡淡的平静,仿佛被墨韵楼那沉静的氛围和乔雀那“能定心”的笔意一同浸润过,先前因翻阅资料而起的些许浮躁,也悄然沉淀了下去。
她终于抬步,向左转,踏上了返回兰蕙斋的路。夕阳将她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与路上其他学生的影子交叠、分离。风继续吹动着路旁已然稀疏的梧桐树叶,那声音不疾不徐,一如这个下午,没有任何戏剧化的波澜,只是清墨大学里,又一个寻常却值得细细品味的、流淌着金色余晖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