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清晨六点三刻,望星湖如期沉浸在一片朦胧里。夜与昼正在完成最后的交接,天际泛着鱼肚白,却被低垂的薄雾滤去了清朗,只透下一种柔和而暧昧的微光。湖面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流动的、半透明的薄纱,对岸的垂柳、近处的栈道,乃至湖心那座标志性的八角亭,都只剩下水墨画般氤氲的轮廓,在缓慢流动的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片乳白色的静谧里。
空气是湿润而清冽的,带着湖水特有的微腥和草木经过一夜沉寂后散发出的干净气息。胡璃沿着湖边熟悉的木质栈道慢跑,运动鞋踏在潮湿的板面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咚、咚”声,这声音被厚重的雾气吸收,传不远,反而更显得四周万籁俱寂。她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化作缕缕白汽,发梢也因这无处不在的水汽而变得有些潮湿。
栈道蜿蜒,延伸向一片平日就少有人至的角落。在尽头的长椅旁,一棵老枫树探出虬枝,半数叶片已染上深秋的酡红,此刻在雾中红得沉静而黯淡。胡璃原本匀速的步伐,在看到长椅上那个安静坐着的人影时,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下来。
走近些,那身影逐渐清晰。是乔雀。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长款风衣,衣领竖起,稍稍抵御着晨间的寒意。膝上摊放着一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但她并没有在书写,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放空,投向那片被浓雾笼罩、几乎看不见任何景致的湖面。雾气缭绕在她的周身,在她深色的发丝上凝结成一层细密到几乎看不见的白色水珠,像是自然的霜华。她的姿态很安静,仿佛已与这片晨雾、这湖秋水融为一体,成了风景的一部分。
胡璃有些犹豫。她与这位学姐仅有数面之缘,课堂上的邻座,旧书市那次谦让,加上望星湖畔晨雾中那次短暂的交谈,关系仅止于相识。此刻贸然上前,是否会打扰了对方显然在寻求的宁静?她正思忖着是放轻脚步直接跑过去,还是该打个招呼,乔雀却像是感应到了她的注视,先一步缓缓转过头来。她的目光穿过薄薄的雾气,落在胡璃身上,眼神里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丝刚从遥远思绪中抽离回来的清淡。
“早。”乔雀开口,她的声音比平时在课堂上听到的更为轻柔,几乎要融进这弥漫的晨雾里,带着一种未完全清醒的微哑。
“学姐早。”胡璃停下脚步,站在长椅几步开外的地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你也来晨练吗?”
乔雀轻轻摇了摇头,垂眸看了一眼膝上的笔记本,修长的手指拂过页角,那里已经有些被潮气浸润的柔软。“不是,”她解释道,语气平和,“来找个安静的地方,准备下周的《文献学基础》课。”
胡璃这才注意到,那摊开的笔记本上,是密密麻麻却又工整清晰的黑色字迹,间或夹杂着用不同颜色笔做出的批注和记号。潮湿的空气让某些墨迹的边缘微微晕染开,像宣纸上的淡墨,反倒给这严谨的学术笔记增添了几分意外的诗意。
“这里确实很安静。”胡璃表示赞同,她在长椅的另一端轻轻坐下,动作小心,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两人之间,隔着一个足够礼貌的空位。
视线所及,湖面的雾气并非静止,而是在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缓缓流动、翻卷,偶尔,会像舞台的幕布被风悄然掀开一角,短暂地露出一小块墨绿色的、平滑如镜的湖水,但旋即又被更浓的雾霭掩盖。四周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以及远处,或许是从植物园方向传来的、某只早醒鸟雀试探性的、孤零零的啼鸣。就在这时,靠近芦苇丛的水面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扑棱”声,两只栖息其间的白鹭被什么惊动,猛地振翅而起,洁白的羽翼有力地划破沉滞的雾气,在空中留下短暂的优美弧线,随即一头扎进前方更浓的白色深处,身影与声音一同被迅速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乔雀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两只白鹭,直到它们完全消失。她没有立刻重新看向笔记,而是依旧望着那片空蒙的湖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旁的胡璃轻声诉说,语调平稳,却让这句话莫名带上了一点回忆的温度:“小时候,外婆家附近,也有一个这样的湖。每到秋天,早晨就会起很大的雾。”
胡璃转过头,安静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断。她知道,这并非一个需要回应的倾诉,更像是一种心绪在特定环境下的自然流露。
乔雀的视线依旧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雾气,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她总说,雾里的湖,像一首永远未写完的诗。看不清全貌,留足了想象的空间,每一刻都在变化,每一刻都值得品味。”她说得很慢,字句清晰,带着一种与她平时谈论学术时稍有不同的、近乎感性的质地。
这番话语,与眼前这如梦似幻的景致奇异地契合。胡璃不由得再次环视这片被雾气温柔包裹的天地,似乎对这句“未写完的诗”有了更具体的感受。
栈道的另一端,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略显拖沓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方天地的绝对静谧。一位穿着运动服的老者,牵着一只活泼的金毛犬慢跑过来。那狗狗显然对长椅上的人产生了兴趣,凑过来好奇地嗅了嗅。乔雀几乎是下意识地、微微向后缩了缩身子,虽然幅度很小,但胡璃注意到了她脸上闪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没事,它不咬人,很乖的。”老人笑着拉紧了狗绳,语气和蔼,很快便带着那只还在回头张望的金毛继续向前跑去,脚步声和狗项圈的轻响渐行渐远。
乔雀似乎松了口气,身体重新放松下来。她低下头,开始整理膝上被微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笔记页,动作细致而专注,指尖小心地将一页微微卷起的角落抚平。这个细微的、带着珍视意味的动作,让胡璃忽然想起了在旧书市那次,乔雀也是用类似的神情和动作,抚摸着那些旧书的封皮和书脊。
又静坐了片刻,感受着雾气在指尖流淌的凉意,乔雀合上了笔记本,将它和一支看起来很有年头的暗红色钢笔一起,仔细地收进随身的帆布包里。“我该去墨韵楼了,”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风衣的下摆,“上午有课。”
胡璃也跟着站起来:“我也该回兰蕙斋了。”
两人很自然地并肩,沿着来时的栈道往回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她们没有再多交谈,只是沉默地走着,共享着这片刻被雾气包裹的同行。湿润的木板,两旁挂着露珠的灌木,以及前方逐渐清晰起来的路径,构成了这段短暂路程的全部背景。
走到一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向教学区,另一条则蜿蜒向宿舍区。乔雀停下脚步,朝胡璃微微颔首:“那我先走了。”
“学姐再见。”胡璃也点头回应。
乔雀转身,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向墨韵楼的方向,她的米色风衣背影很快便被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和尚未完全散去的雾气所吞没。
胡璃继续朝着兰蕙斋的方向慢跑起来。跑出一段距离后,她忍不住回头望去。此时,东边的天际线亮了一些,太阳似乎正努力挣脱云层和雾气的束缚,投下些许熹微的光线。湖面上的雾气比刚才淡薄了许多,已经能够清晰地倒映出对岸建筑的轮廓和天空渐变的色彩。那张她们刚才坐过的长椅,孤零零地立在栈道尽头,椅面上还残留着些许未被体温烘干的水痕,闪烁着微弱的光。胡璃知道,要不了多久,初升的阳光就会完全驱散这晨雾,连同这些细微的水痕,也终将被晒干,不留痕迹,仿佛这个安静得如同梦境的清晨,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