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五味轩，如同一锅逐渐煮沸的水，从最初的零星气泡最终演变为彻底的鼎沸。窗玻璃上凝结起厚厚的水雾，将窗外渐沉的暮色与室内明亮的灯火隔绝成两个世界。食物的香气——油脂的焦香、米饭的蒸腾热气、以及各种菜肴复合的味道——与鼎沸的人声、餐盘碗筷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所大学食堂最鲜活蓬勃的脉搏。
胡璃和凌鸢小心翼翼地端着堆满食物的餐盘，像两艘笨拙的小船，在摩肩接踵的过道里艰难航行。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每一张桌子都围坐着谈笑风生的学生，餐盘与空位都成了紧俏资源。
“完了，好像真的没位置了。”凌鸢踮起脚尖，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沮丧，“早知道应该再晚一点或者再早一点来的。”
胡璃没有气馁，她的目光依旧执着地扫视着整个大厅，从靠近打饭窗口的拥挤区域，到相对僻静的角落。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靠近走廊窗户的一个方位。“那边，”她轻轻用胳膊肘碰了碰凌鸢，声音里带着发现的雀跃，“你看那个角落，竹琳姐在那边，她对面好像有空位。”
两人如同在迷宫中找到了正确的路径，努力调整方向，朝着那个角落挪动过去。果然，竹琳独自坐在一张略显老旧的四人餐桌旁，她面前放着一碗几乎见底的番茄蛋花汤和一份吃了大半的清炒时蔬，正用勺子小口喝着汤，姿态安静而专注，仿佛周围的喧嚣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她对面的两个位置确确实空空着。
“竹琳姐！”胡璃走近，带着熟稔的亲切感唤了一声。
竹琳闻声抬起头，看到她们，清秀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如同春水漾开微澜：“小璃，凌鸢。没位置了吗？坐这里吧。”她说着，很自然地将自己放在旁边空位上的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书包拿开，妥帖地放在自己身侧的椅子上，为她们腾出完整的空间。那个书包里通常装着她的植物标本夹、记录本和一些采集工具。
“谢谢竹琳姐。”凌鸢连忙道谢，和胡璃一起将沉重的餐盘放下，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木质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融入了食堂的背景音里。
三人刚刚坐定，筷子还没拿稳，一个略带清冷，但辨识度很高的声音在桌旁响起，如同投入喧闹溪流中的一颗小石子：“请问，这里有人吗？”
胡璃抬头，看见同样端着餐盘的沈清冰站在桌旁。她的餐盘里的内容一如既往地体现着她的风格：一小份米饭，一份清蒸鱼，一份白灼菜心，色彩清淡，搭配均衡，与周围那些洋溢着浓油赤酱的餐盘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竹琳身边最后一个空位上，显然也是寻觅良久才找到这里。
“清冰姐！”胡璃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在这种人满为患的时刻遇到熟人总归是件让人安心的事，“没人，快坐。”她下意识地挪了挪自己的椅子，虽然空间并不需要调整。
沈清冰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安静地坐了下来。原本宽敞的四人桌瞬间被填满，形成了一个有些奇妙却又自然而然组合：胡璃与她的发小竹琳，以及她的两位室友凌鸢和沈清冰。一种微妙的平衡在餐桌周围建立起来。
餐桌上短暂地陷入了一种礼貌性的沉默，只有餐具与餐盘边缘偶尔碰撞发出的细微清脆声响，以及周围巨大的喧哗声作为背景板。竹琳和沈清冰之间，仅仅通过胡璃有过间接的联系，彼此算不上熟悉；凌鸢与竹琳也仅是数次照面之缘，对话寥寥。空气里漂浮着些许初次同桌共餐的、不易察觉的生涩。
还是竹琳率先打破了这层薄薄的隔膜，她放下汤勺，目光落在沈清冰那份过于“健康”的餐盘上，语气温和地开启了话题：“沈学妹的饮食，看起来一直都很讲究。”
沈清冰正用筷子仔细地剔着一块鱼肉上的细小刺，闻言抬起眼，语气平淡但并无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硬，更像是一种陈述：“习惯了。这样身体感觉比较舒服。”
“很厉害，”凌鸢试图加入话题，她看向竹琳，注意到了对方浅灰色卫衣袖口处那一小点干涸的、与布料颜色相近的泥渍，“竹琳学姐是刚从植物园或者标本室过来吗？看你好像还带着点‘野外’的痕迹。”她指了指自己的袖口示意。
竹琳低头看了看，用手指轻轻掸了掸那处泥点，脸上露出一种介于无奈和欣然之间的表情：“嗯，下午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标本室，处理一批新采集的苔藓和蕨类样本，不小心沾上的。凌学妹观察真仔细。”她的语气里带着对专注做事之人的欣赏。
“苔藓？”沈清冰忽然插话，声音依旧平淡，但似乎提起了一丝兴趣，“是后山阴面那些岩壁上的种类吗？”
竹琳有些意外地看向沈清冰：“是的，沈学妹对植物也有了解？”
“谈不上了解，”沈清冰轻轻摇头，目光落在自己餐盘的青菜上，“只是之前做一个小型生态箱模型时，查阅过一些本地阴生植物的资料，看到过图片。”
“生态箱模型？是用于设计作业的吗？”竹琳好奇地问。
“嗯，一个尝试。”沈清冰的回答依旧简洁，但并没有结束对话的意思。
于是，话题竟然就这样，以一种谁也没预料到的方式，围绕着不起眼的苔藓和模型设计，在竹琳和沈清冰之间缓缓展开。凌鸢偶尔会插入一两个问题，显示出她作为新闻部成员的好奇心。胡璃则大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一边小口吃着碗里的糖醋排骨。
她的目光悄悄掠过餐桌对面沉稳娴静的发小，旁边心思细腻、善于观察的室友凌鸢，以及另一侧虽然清冷但在此刻流露出些许专业专注度的沈清冰。一种奇异而温暖的感觉在胡璃心中弥漫开来。这就是清墨大学啊，她想。不同轨迹的人，因为一次偶然的食堂拼桌，就这样产生了短暂而平和的交集。没有戏剧化的情节，没有刻意的推动，只是人与人在日常流水般的时光里，自然靠近时泛起的、一圈圈微小的涟漪。这种人际关系自然编织的“过程”本身，就带着一种静水流深般的美感。
她低下头，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浅浅的、满足的弧度，将一块浸满汤汁的排骨肉送入口中，感觉今晚的五味轩，连最普通的饭菜，都似乎比往常更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滋味。
这顿偶然促成的晚餐，在五味轩宏大而持续的喧嚣背景下，于这四人之间，静静地流淌着一段平静、温和，甚至略带一丝探索意味的细流。它或许不会立刻改变什么，但确确实实，在各自的大学生活记忆里，留下了轻描淡写却又真实存在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