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院的雕塑教室总有一种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气场。空气中悬浮着石膏粉尘,混合着泥土、油脂和松节油的气味。巨大的工作台,散落的工具,以及那些覆盖着湿布、处于不同完成阶段的雕塑,让这里像是一个充满未完成魔法的工坊。
石研抱着她的相机,有些忐忑地站在门口。她的摄影课有一项关于“材质与光影”的作业,她想拍摄一组雕塑局部的特写,利用自然光和人造光来突出黏土、石膏、金属的不同质感。得到助教的许可后,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这里。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角落里传来有节奏的、轻微的敲击声。
石研循声望去,看见秦飒正站在一个近两人高的雕塑架前。那雕塑还只是粗坯,用粗铁丝和木料搭出骨架,覆上了大块的深色黏土。秦飒背对着门口,手里拿着刮刀,正专注地塑形着躯干的肌肉线条。她动作有力而精准,每一次刮削、每一次按压,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阳光从天窗倾泻而下,照亮了飞舞的粉尘,也在秦飒和她未完成的作品上投下强烈的明暗对比。
石研屏住呼吸,下意识地举起了相机。这个画面本身就如同一件作品——力量感、专注度,以及那种沉浸在创作中的孤独感。
快门声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秦飒的动作顿住了。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微微侧过头,声音清冷地传来:“谁?”
石研心里一紧,连忙放下相机:“对不起,学姐!我是摄影专业的石研,来做作业……我,我得到许可了。”她有些语无伦次。
秦飒这才缓缓转过身。她的额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随意地贴在颊边,工作围裙上沾满了黏土。她的目光先是落在石研的脸上,带着审视,然后移向她手中的相机。
“拍照可以,”秦飒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别开闪光,别碰任何东西。”
“好的,学姐!我保证!”石研连忙点头。
秦飒没再说什么,重新转回身,继续她的工作,仿佛石研不存在一样。
石研松了口气,这才开始小心翼翼地移动,寻找合适的角度。她避开秦飒正在工作的区域,将镜头对准那些已完成或半完成的雕塑局部——一只石膏翻模的手,一段打磨光滑的木雕衣纹,一件金属焊接的抽象构件。
她透过取景器观察着,调整着光圈和快门。雕塑的质感在光线下呈现出丰富的细节,黏土的粗粝,石膏的洁白,金属的冷硬。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能听到身后秦飒刮削黏土的沙沙声,以及间或的、调整骨架时的金属轻响。
两人各自占据教室的一角,互不打扰。
当石研拍摄一组石膏头像的逆光效果时,不小心碰倒了靠在墙边的一根细长金属支撑杆。金属杆倒地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石研吓了一跳,慌忙要去捡。
“别动。”秦飒的声音传来。
石研僵在原地。
秦飒放下工具,走了过来。她弯腰捡起金属杆,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弯曲,然后将其稳稳地放回原位,动作利落。
“这里东西多,小心点。”她看了石研一眼,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似乎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对不起,学姐。”石研再次道歉。
秦飒没再说什么,回到了她的雕塑前。
石研不敢再大意,更加小心地移动。又拍了一会儿,她觉得素材差不多了,便收拾好东西,轻声对那个背影说:“学姐,我拍完了,先走了。打扰你了。”
秦飒只是背对着她,挥了挥沾满黏土的手,示意知道了。
石研轻手轻脚地退出雕塑教室,关上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和秦飒学姐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压力着实不小。但回想起来,那个充满力量感和创造力的场景,以及那短暂、平淡甚至带点教训意味的交流,却比上次暗房的无声偶遇,更清晰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低头看了看相机里的照片,除了雕塑的材质,似乎也捕捉到了一点那个创作它们的人留下的、无形的痕迹。这一点痕迹很淡,淡得像雕塑台上的阴影,但确实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