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都察院御史顾言之抵达宣州。
这位以“铁面”着称的年轻御史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两名随从、四名护卫,轻车简从,直接住进了宣州府衙的驿馆。次日辰时,便派人至神机坊递上公文,言明午时初刻将莅临核查,请坊内主事及一应账册文书备齐待查。
消息传开,坊内难免有些浮动。林逸却一如往常,辰时三刻照例巡视各工棚,与匠师们讨论了几句新式弩机扳机的改良方案,又去急造坊看了箭镞的冲压流程,神色平静,仿佛来的不是钦差御史,而是寻常访客。
巳时末,林逸回到正堂。苏婉清已将所有账册文书分门别类,整齐码放在两侧长案上,垒起足有半人高。柳乘风、韩铁山、明轩及几位核心管事肃立堂中。
“都准备好了?”林逸问。
“按夫君吩咐,所有账册分为总账、分类账、明细账三级,对应北疆订单、地方防务订单、民用订单三大类,每类下再分原料、人工、制造、运输、质检五细目。”苏婉清一一指点,“旁边是历年与工部、兵部、北疆都督府的往来文书副本,以及所有工匠的雇佣契书、薪酬发放记录。”
她又指向另一侧:“这是神机坊自定的《匠作管理规条》、《质检验收流程》、《标准化零件公差范例》及《批次追踪记录范本》,请御史‘指正’。”
条理清晰,无可挑剔。
午时初刻,顾言之准时到来。他约莫三十出头,面容清癯,目光锐利,一身青色御史常服浆洗得笔挺,周身透着不苟言笑的冷硬气息。两名随从皆是精明干练的书吏,四名护卫则眼神精悍,显然是禁军好手。
“下官林逸,恭迎顾御史。”林逸上前行礼。
顾言之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堂内堆积如山的账册,又落在林逸脸上,开门见山:“林大人,本官奉旨核查神机坊军械营造事宜。朝廷风闻,神机坊所造军械价昂质次,虚耗国帑,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林逸神色坦然,“神机坊所出军械,皆经严格质检,北疆将士可证其效。至于造价,确有高于工部军器监同规格产品者,然良品率、耐用性亦远超,长远计算,实为国省费。具体数据对比,账册中皆有明细,请御史查验。”
顾言之不置可否,对身后书吏示意。两名书吏立刻上前,开始翻阅账册。他们手法娴熟,一人核总账,一人抽查明细,不时低声交谈、记录。
堂内只余书页翻动声和炭火爆裂的轻响。顾言之则负手而立,目光缓缓扫视堂内陈设,最后停留在墙上悬挂的一幅《神机坊全图》上。图上不仅标注了各工坊位置,还用不同颜色线条画出了物料流动、工匠动线,清晰得令人惊讶。
“此图何人所绘?”顾言之忽然问。
“下官与内子苏氏共同绘制。”林逸答道,“旨在优化坊内运作,减少无效搬运,提升工效。”
“哦?”顾言之转身,第一次正视林逸,“林大人还精通营造管理之学?”
“略知皮毛。无非是将匠作之事,也当作一门学问来琢磨。”林逸语气平和,“譬如这弩机,若将各部件标准化,规定公差,分由不同匠组制作,最后统一组装质检,不仅速度更快,且易损部件可随时替换,无需整弩报废。此法虽前期投入稍大,但长远看,省料、省工、易维护,于边军实为大利。”
顾言之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恢复平静。这时,一名书吏捧着一本账册走来,低声道:“御史大人,抽查宣和四年三月至六月,神机坊交付北疆的三批弩机,单具造价确比军器监同期产品高出一成二。但良品率记录为九成七,军器监同期最高不过八成五。且神机坊弩机保修三年,期间非人为损坏无偿更换部件,此项军器监无。”
另一名书吏也报:“原料采购账目清晰,多家比价,未见异常。工匠薪酬高于市场均价三成,但考勤、奖惩、评级记录完备。另……神机坊自宣和三年起,每年从盈利中提取一成,设立‘匠工子弟助学基金’和‘伤残养老基金’,此笔支出未计入军械成本。”
顾言之接过账册,快速翻阅。数据翔实,逻辑严密,尤其是那份与军器监的详细对比表,将造价、工时、良品率、维护成本、使用寿命等项一一列出,结论清晰:神机坊军械的“全周期使用成本”,反而比军器监低两成!
这已不是简单的账目问题,而是一套完整的经济和管理逻辑。顾言之抬头看向林逸,目光复杂。
“林大人,这些对比数据,从何而来?”
“部分来自北疆都督府反馈,部分为坊内实测。”林逸答道,“下官以为,朝廷采办军械,不应只看一时造价,更应算长远账、实效账。北疆将士性命,岂是银钱可衡?若因贪图便宜,购入劣械,致将士枉死、关隘失守,其损失何止千万?”
这话说得正气凛然,顾言之身后一名护卫都不禁微微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喧哗。一名坊区护卫匆匆而入,禀报:“坊主,门外有十余名苦力模样的人聚集,声称神机坊扩建工棚时强占民地、拖欠工钱,要讨个说法!”
顾言之眉头一皱。
林逸面色不变,对苏婉清道:“婉儿,你去处理。将当初的地契、买卖文书、工钱发放记录,全部拿给乡亲们看。若有异议,可当场对质。再请杜大人派衙役协助维持秩序。”
苏婉清领命而去,步履从容。
顾言之冷眼旁观,忽然道:“林大人似乎早有预料?”
“树大招风,神机坊近年难免惹人眼红。”林逸坦然道,“下官不敢说事事周全,但自问行事皆遵律法、循情理。若有疏漏,甘受责罚;若有人蓄意构陷,也请御史明察。”
正说着,柳乘风悄无声息地进来,对林逸耳语几句。林逸眼神微冷,转向顾言之道:“顾御史,方才坊外那些人中,有两人曾是江州漕帮成员,上月因参与骚乱被江州府衙驱逐。不知他们是如何来到宣州,又恰好在此刻出现的。”
顾言之脸色终于变了。他身为御史,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有人想借他之手,搅乱核查,甚至制造事端!
“带那两人进来。”顾言之沉声道。
片刻后,两名被护卫制住的汉子被押入堂中,虽穿着破旧苦力衣衫,但眼神闪烁,手上老茧位置也不像常年扛活的苦力。一见堂上气氛,两人顿时慌了。
“说,何人指使你们来此闹事?”顾言之声音冰冷。
两人支支吾吾,目光躲闪。柳乘风上前,从其中一人怀中搜出一小块碎银和一张揉皱的纸条。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午时二刻,神机坊正门”。
字迹潦草,无从辨认。
“押下去,交给府衙细审。”顾言之挥手,又看向林逸,“林大人,今日之事,本官会记录在案。神机坊账目暂且无误,然风闻非空穴来风,本官还需核查数日,并亲验军械质量。”
“下官随时恭候。”林逸拱手,“坊内库房存有各批次留样军械,顾御史可随时抽验。另外,若御史有意,可亲往北疆,问询使用将士,方知实效。”
顾言之深深看了林逸一眼,不再多言,带人离去。
核查第一日,看似平静收场。
入夜,书房内。
“顾言之今日虽未发难,但显然未全信。”苏婉清为林逸揉着肩颈,“他还要留几日,定会想方设法找出破绽。”
“让他找。”林逸闭目养神,“我们的账目和流程经得起查。我怕的反倒是他查不出问题,背后指使之人心急,会动用更激烈的手段。”
柳乘风道:“公子,那两名闹事者,府衙初审已招,是收了五两银子,有人让他们今日午时到神机坊门口喊几句‘还我土地’即可。指使者蒙面,不知身份,但口音……像是京城来的。”
“京城……”林逸睁开眼,“是谢家余孽?还是三皇子手下其他人?”
“都有可能。但顾言之是三皇子的人,若真是三皇子指使,岂非自相矛盾?”明轩不解。
“未必是自相矛盾。”苏婉清轻声道,“或许是三皇子麾下不同派系各自行事,互不知情。又或者……有人想嫁祸三皇子,激化矛盾。”
正分析间,韩铁山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支弩箭:“公子,夫人,山中营地刚送来的——今早操练时,在营地外围树林里发现的。”
林逸接过弩箭。箭杆普通,但箭镞是神机坊特制的三棱破甲镞,上有批次编号。他眼神一凝:“是我们坊里出去的箭。怎么会出现在营地外围?”
“更奇怪的是,”韩铁山低声道,“箭上沾有血迹,但营地近日并无人员受伤,也未听闻附近有野兽被射杀。”
林逸与苏婉清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寒意。
有人用神机坊的箭,在“林字营”营地外围做了什么,然后故意留下这支带血的箭!
这是在警告?还是想栽赃?
“加强营地警戒,扩大巡逻范围。”林逸沉声道,“另外,秘密检查所有军械库,尤其是箭矢库存,核对数目,看是否有缺失。”
“是!”
众人退下后,苏婉清握住林逸的手,掌心微凉:“夫君,山雨欲来。”
林逸反握住她的手,温热坚定:“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正好看看,这潭水底下,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窗外,秋月被乌云遮蔽,夜色浓稠如墨。
远在宣州城外山中,一支黑衣人正悄无声息地撤离。为首者回望神机坊方向,低声冷笑:
“第一局,平手。林逸,好戏还在后头。”
而更遥远的北方,阴山脚下,狄人的牛角号正沉沉响起,惊起夜栖的寒鸦。
天下这盘棋,落子声越来越急。
(第三百六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