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怨,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在无声中沸腾、积聚。
他们不敢反抗,只能将血泪往肚子里咽,用仇恨而绝望的目光,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衙役,看着那些在一旁闭目诵经、仿佛超然物外,实则是一切始作俑者的僧侣。
毁田、伐木(砍伐周边树木用于搭建法坛)、驱民……工程进行得“高效”而冷酷。
一座规模宏大、几乎堪比小型宫殿基座的“万佛坛”雏形,迅速在那片被践踏的青苗和倒塌的窝棚废墟上拔地而起。
坛体以粗大的原木为骨架,铺设厚实木板,坛边竖起雕花栏杆,四周悬挂起越来越多的明黄经幡和硕大的“卍”字佛印。工匠和僧侣们忙碌穿梭,敲打声、诵经声不绝于耳。
一座金碧辉煌、象征着“慈悲”与“度化”的伽蓝(佛寺),正要以无数平民的血泪和生计为基石,巍然立起。
凉州城内,舆论在官府的刻意引导和佛门信徒的狂热宣扬下,逐渐分化。
虔诚的信众们欢欣鼓舞,认为法相大师法力无边,选择此地建坛,定能彻底净化凉州,消除“孽障”带来的潜在威胁。他们甚至主动捐献财物,支持法会。
而更多普通百姓,尤其是那些被强占田产者的邻里亲朋,则是敢怒不敢言。
他们看着昔日邻里流离失所,看着青苗被毁,心中充满了兔死狐悲的悲凉与对佛门、官府的深深不满。
只是这股怨气,在强大的威势面前,暂时只能压抑在心。
也有少数人,将希望寄托在那位曾引来天火的“傻王爷”身上,期盼着他能再次创造奇迹,阻止这不公之事。
但这种想法,在眼前这佛光普照、官威森严的现实下,显得如此渺茫。
凉王府内,刘伯听着手下人汇报城北的惨状,脸色铁青。
他早已料到对方会不择手段,却没想到竟如此酷烈,直接断人生计!
“赵元!法相!尔等假借佛名,行此酷吏之事,与强盗何异!”
刘伯怒极,一掌拍在案几上。但他深知,此刻若王府直接出面阻止,正中对方下怀,正好坐实了王爷“阻碍消灾祈福”的罪名。
“刘管事,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
李公公也是义愤填膺。
“自然不会。”刘伯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他们以势压人,我们便不能硬碰硬。需借力打力,引导民心。”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让我们的人,暗中接济那些被驱赶的百姓,送去些粮食和过冬的衣物,就说是……王爷听闻此事,心中不忍,特命人抚恤。记住,要做得隐秘,但又要让该知道的人知道。”
他要让那些受苦的百姓和心中有怨的民众知道,在这凉州,真正心存仁念的,是他们那位“痴傻”的王爷,而非那些口诵慈悲、却行径酷烈的“高僧”与官员。
“另外,”刘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将法相强占民田、毁苗驱民的具体细节,以及那些百姓的惨状,详细记录下来,寻机散播出去。不仅要让凉州人知道,还要想办法,传到京城,传到那些御史言官的耳朵里!”
他倒要看看,这“佛旨”和“消灾”的名头,能不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安排完这些,刘伯走出书房,望向城北那已然初具规模的、金光耀眼的法坛方向,眼神冰冷。
伽蓝欲起,血泪为基。
这看似神圣的法会,从开始便充满了不仁与罪恶。
他预感,这场风波,绝不会轻易平息。而王爷,恐怕迟早会被卷入这旋涡的中心。
只是,不知那位端坐莲台的法相大师,以及那位助纣为虐的赵郡守,是否准备好了,承受可能到来的、来自“痴儿”的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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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的“万佛坛”工地,日夜赶工,梵音与土木喧嚣交织,将那一片曾经的田园风光彻底碾碎。
高大的坛体已初见轮廓,金漆描绘的莲花纹饰在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四周经幡猎猎,檀香混合着新木与泥土的气息弥漫开来,试图掩盖其下被强行抹去的生计与血泪。
官府与佛门的强势,让绝大多数心有怨怼的百姓选择了沉默。
他们远远望着那日渐高耸的法坛,眼神麻木,或是在夜深人静时,对着那片再也长不出庄稼的土地默默垂泪。
凉王府暗中的接济虽如雪中送炭,却终究无法抚平失去家园和田产的彻骨之痛。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中,谁也未曾料到,第一个以最直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站出来“阻工”的,竟是那位被法相大师暗指为“孽障源头”的凉王——萧景琰。
这一日,天色晴好,法坛工地上更是忙碌非凡。
僧侣们指挥着工匠和征调来的民夫,进行着坛顶平台的铺设和四周雕栏的安装。
几名被强征来的老农,正被衙役驱赶着,用耒耜(lěi si,古代农具)清理着法坛边缘最后一片尚未被完全铲除的麦田。
那里,还有几垄青绿的麦苗在风中微微摇曳,与周围金碧辉煌、却又冰冷森严的法坛基座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惊呼声由远及近。
“王爷!王爷您慢点!”
“王爷,那边危险,不能去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靛青色团龙便袍的小小身影,正甩开身后追赶的李公公和几名侍卫,如同受惊的小鹿般,跌跌撞撞地朝着工地跑来。
正是凉王萧景琰。
他跑得气喘吁吁,小脸因为奔跑而泛红,那双平日里空洞茫然的眼眸,此刻却直勾勾地盯着那片即将被铲除的青苗,里面充满了某种难以理解的焦急和……愤怒?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萧景琰一头扎进了那最后的麦田里。
他并没有冲向那些手持工具的民夫或衙役,而是如同一个被抢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猛地扑倒在田埂上,伸出双臂,死死抱住了那一丛丛青翠欲滴的麦苗!
“不要!不许动我的草!”
他带着哭腔,声音尖利地叫嚷起来,小脸埋进带着泥土芬芳的麦苗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竟是真的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