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笼罩着这片被称为“慌滩”的荒僻海岸。风卷着咸腥的海水气息,吹过嶙峋的礁石和死寂的沙滩,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线,那节奏单调而压抑,更添几分苍凉。
叶残生蜷缩在一处背风的礁石凹陷里,破旧的衣衫难以完全抵挡深夜的寒意。他紧握着那柄父亲留下的锈迹斑斑的长剑——破邪刺,剑身的冰冷透过掌心传来,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心安。自那场灭顶之灾后,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个颠沛流离的夜晚。东厂番子的追杀如同附骨之疽,迫使他不得不远离人烟,藏身于这等荒芜之地。
他无法言语,周遭的寂静便显得格外深邃。内心的悲愤与孤寂,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年轻却已饱经磨难的心。父亲的惨死、家园的焚毁、一路的逃亡……画面碎片般在脑海中闪现。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那模糊的、似船锚又似特殊符文的印记,这是叶家铁匠铺世代相传的标记,也是如今他与过往唯一的联系。父亲临终前嘶哑的嘱托——“护好……海巡令……”——依旧是个难解的谜团。海巡令究竟是什么?它为何引来东厂如此疯狂的追剿?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就在思绪纷乱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却异于风浪声的响动,陡然刺破了夜的宁静。那是某种物体轻轻刮擦礁石的细碎声音,伴随着压抑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声。叶残生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如同警觉的幼兽,将身体更深地埋入阴影之中,屏住了呼吸。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只眼睛,借着稀疏的星光向声源处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另一块巨大礁石后,隐约有黑影晃动。并非一人,而是数个!他们行动迅捷如鬼魅,彼此间靠手势无声交流,显然训练有素,正呈扇形悄然向这片滩涂围拢过来。那装束,即便在昏暗中,叶残生也能认出——正是东厂的番子!他们竟如猎犬般,追踪到了这里!
冷汗瞬间浸湿了叶残生的后背。他握紧破邪刺,心脏狂跳,计算着突围的可能。然而,对方人数占优,且已形成合围之势,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侧更远处的海面上,突然传来一阵悠扬、却带着几分不羁与沧桑的歌声。那歌声穿透夜风海浪,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嘿——!月黑风高夜,浪急礁石险,爷打渔归来晚,一壶老酒暖胸膛嘞——!”
歌声粗犷,却瞬间打破了滩涂上紧绷的杀机。东厂番子们的动作明显一滞,显然没料到这荒滩深夜竟还有他人。
叶残生也循声望去,只见一艘破旧的小渔船,正随波起伏,缓缓向岸边靠来。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渔灯,灯影摇曳中,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汉子,正仰头喝着酒,一副醉眼朦胧的渔夫模样。然而,叶残生却敏锐地注意到,那汉子看似随意搁在船帮上的手,指节粗大有力,握酒壶的姿态稳如磐石,斗笠下偶尔扫过的目光,在黑暗中竟如鹰隼般锐利。
这绝非普通渔夫!
东厂为首的档头眼神阴鸷,打了个手势,几名番子立刻悄无声息地向渔船包抄过去,显然打算将这意外的目击者一并清除。
那“渔夫”仿佛浑然不觉危险临近,依旧唱着不成调的歌,直到一名番子的刀锋几乎触及船身,他才仿佛醉醺醺地一个踉跄,脚下一滑,“哎呦”一声,看似无意地踢动了船舷边一卷捆扎好的旧渔网。
就是这么看似巧合的一下,渔网散开,恰好绊倒了冲在最前的番子。而渔夫“惊慌失措”地向后跌倒时,手臂“不小心”撞到了桅杆上系着的一串风干海鱼,鱼干噼里啪啦落下,又扰乱了另一名番子的步伐。
这一切发生得自然无比,仿佛全是意外。但叶残生却看得分明,那渔夫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时机精准,力道巧妙,绝非巧合!他是在用这种看似荒诞的方式,干扰东厂的行动!
“晦气!碰上个醉鬼!”东厂档头低骂一声,显然不愿节外生枝,也不想在可能引起更大动静前暴露行踪。他恶狠狠地瞪了渔夫一眼,又转向叶残生藏身的方向,手势一挥,示意手下继续注意目标。
然而,经此一扰,包围圈出现了细微的破绽。那渔夫看似醉倒,却暗中对叶残生藏身的方向,极快地做了一个“下水”的手势,同时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个字:“走。”
叶残生心领神会,不再犹豫!就在东厂番子注意力被渔夫吸引的瞬间,他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礁石,扑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中,奋力向远处一片更密集的礁石区游去。
身后传来东厂番子气急败坏的呵斥声和入水声,但叶残生凭借对水性的熟悉和礁石的掩护,很快摆脱了追兵。当他精疲力尽地爬上一块远离荒滩的礁石,回头望去时,只见那艘小渔船和渔夫的影子,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与海浪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重归寂静。但叶残生知道,今夜之事,绝非偶然。那神秘的渔夫是谁?他为何要出手相助?是敌是友?而东厂的追杀,绝不会就此停止。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他手中这柄锈剑,似乎正牵引着他,一步步走向一个更深、更惊人的秘密。他紧紧握住破邪刺,望向黑暗无边的大海,眼中第一次燃起了超越恐惧的、探究真相的决心。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