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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小年。

雪,下得没了分寸。自入夜起,长安城便陷入一片混沌的白色深渊。鹅毛般的雪片,被朔风搓捏着、卷动着,狂舞不息,狠狠拍打着神都洛阳留守府值房紧闭的窗棂,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如同无数巨掌在不知疲倦地拍门。窗纸上,映着室内唯一一点昏黄跳动的烛火,将伏案的身影拉扯得巨大而摇曳。

案头堆积的卷宗被摇曳的光影覆盖,狄仁杰搁下手中的狼毫,墨迹在最后一份公文末尾洇开一小片深痕。他抬手,用指腹重重揉了揉眉心,驱赶着连日劳顿积下的沉重疲惫。窗外风雪呼号,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唯有铜漏单调的滴答声,敲打着人心深处那根紧绷的弦。

“笃!笃!笃!”

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骤然撕裂了这片疲惫的宁静,仿佛重锤直接擂在人心上。

狄仁杰眉峰倏地一紧,尚未开口,值房厚重的木门已被猛地推开。寒风裹挟着雪粒,如冰冷的刀锋般瞬间灌入,烛火剧烈地挣扎跳跃几下,几乎熄灭。门口,李元芳高大的身影堵在那里,玄色大氅上落满了厚厚一层雪,肩头尤甚,几乎成了白色。他脸色铁青,平日锐利的眸子此刻沉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呼吸间喷出的白气急促而凝重。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呼啸的风雪,“出事了!两处!”

狄仁杰霍然起身,宽大的紫色官袍袖摆带翻了案几上一方砚台,“哐当”一声闷响,浓黑的墨汁泼洒在青砖地上,蜿蜒如蛇。“何处?何事?”他的声音沉静依旧,但那沉静之下,是骤然绷紧的弓弦。

“其一,城南梅园,名妓柳如烟,暴毙!”李元芳语速极快,“其二,城西富商陈万金,同于今夜,亦在其府中暖阁内暴毙!”

“柳如烟…陈万金?”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这两个名字在心头瞬间碰撞。他一步上前,猛地推开值房紧闭的窗户。

“呼——!”

狂暴的风雪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缺口,裹着彻骨的寒气,凶猛地倒灌进来,卷得他紫色官袍猎猎作响,鬓边几缕白发剧烈地飞扬。值房内仅存的一点暖意顷刻间荡然无存。窗外,留守府的庭院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片死寂的白,只有檐下几盏在风雪中剧烈摇晃的气死风灯,投下昏黄而破碎的光晕,映照着漫天狂舞的玉龙。

“备马!元芳,速去梅园!曾泰!”狄仁杰的声音在风雪的嘶吼中依然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带另一队人,即刻封锁陈万金府邸,任何人不得出入!勘察现场,尤其留意…任何可疑之物,无论大小!”

“是!大人!”曾泰的声音在门外应道,脚步声迅速远去。

李元芳早已如一道黑色的闪电,重新扎入风雪之中。狄仁杰抓起挂在屏风上的貂裘大氅,反手披上,系带的手指稳定而迅速。他最后看了一眼泼洒在地的墨迹,那蜿蜒的形状,在摇曳的烛光下,竟透出几分不祥。

风雪如刀,割在脸上生疼。马蹄踏破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留守府的护卫举着火把在前艰难开路,昏黄的光圈在无边无际的雪幕中显得如此渺小脆弱。待狄仁杰在李元芳的护持下抵达城南梅园时,园门外已围了黑压压一片人。京兆府的差役勉强维持着秩序,火把的光映照着一张张惊惶、好奇、或悲戚的脸。园内深处,隐隐传来压抑的哭声。

“大人到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如潮水般向两旁分开。

狄仁杰大步流星,径直穿过人群,踏入梅园。甫一入园,一股极其浓郁、清冽又带着丝丝甜腻的冷香便扑面而来,霸道地压过了风雪的寒意。那是梅香,千万朵在严寒中怒放的红梅散发出的气息。

园内景象,堪称奇诡。

目光所及,积雪盈尺,覆盖了小径、假山、亭台。然而就在这一片肃杀、纯净的白雪之上,无数虬枝劲展的梅树,枝头却缀满了灼灼盛放的红梅!胭脂色、朱砂色、宫粉色……浓烈得如同泼洒在素绢上的鲜血。红与白,生与死,极致的艳丽与极致的冰冷,在此刻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强烈反差。

差役们手持火把,围在园子深处一座玲珑的假山旁。火光跳跃,映照着假山石阶上那个倒卧的身影。

狄仁杰的心,在看清那身影的瞬间,沉了下去。

柳如烟。

这位名动洛阳、令无数王孙公子魂牵梦萦的花魁娘子,此刻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阶上。她穿着一身极其华美的朱红色缕金云纹宫装长裙,裙裾在雪地上铺开,像一滩凝固的、巨大的血泊。乌黑如缎的长发披散开来,几缕发丝被寒风吹拂,轻轻扫过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

最令人心头剧震的,是她此刻的神情。

她的唇角,竟然微微向上弯起,凝固着一个清晰、恬静、甚至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并非遭遇痛苦,而是沉入了一个甜美的梦境。火光在她精致的眉眼鼻唇上跳跃,那凝固的笑容在红梅白雪的映衬下,美得惊心动魄,却又诡异得令人心底发寒。

一株斜探出来的老梅枝,恰好悬在她的头顶上方。几朵开得最艳的红梅,被风吹落,轻盈地、无声地,点缀在她浓密的黑发间,如同最残忍的簪饰。

现场已被京兆府的仵作初步查看过,此刻正垂手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狄仁杰蹲下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尸体每一寸,从发顶到裙裾下的绣鞋尖。

“如何发现的?”狄仁杰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京兆府的捕头连忙上前,躬身回禀:“回大人,是园中伺候柳姑娘的贴身丫鬟,名唤小蝶。亥时末刻,柳姑娘说独自出来赏雪观梅,不许人跟着。子时过了许久不见回转,小蝶出来寻找,便…便发现了。”

“死因?”

仵作赶紧上前一步:“回禀阁老,初步验看,无外伤,无勒痕,口鼻无窒息迹象。观其面色、唇色,指甲亦无异色…倒像是…像是…”他有些踌躇。

“像是什么?”狄仁杰追问。

“像是…急症猝死,或者…心疾突发?”仵作的声音带着不确定。

狄仁杰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尸体显而易见的特征上。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拂开柳如烟鬓边散落的几缕发丝,指尖轻轻捻起一朵落在她发间的红梅。花瓣饱满,色泽艳丽,触感冰凉而柔韧。

他的目光,顺着梅花被捻起的方向,缓缓上移,落在那根斜探出来的老梅枝上。那枝条离地约一人高,枝头梅花繁盛。

“此花,”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呼啸和压抑的呼吸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非园中所有。”

众人皆是一愣,不明所以。李元芳眉头紧锁,目光也投向那株老梅。

狄仁杰捏着那朵红梅,放在鼻端轻轻嗅了一下,随即将其收入袖中。他的视线继续下移,落在柳如烟垂落在身侧的右手上。那只手纤细白皙,指如削葱,此刻却微微蜷曲着,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只露出一点可疑的纸角。

狄仁杰小心地、极有分寸地掰开那几根冰冷僵硬的手指。

一张被揉得有些发皱的银票,赫然出现在她掌心!

票面赫然印着“纹银一千两”的字样,落款处是三个醒目的墨字——汇丰号!

狄仁杰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并未立刻拿起那张银票,而是俯身凑近,鼻翼微微翕动。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浓郁梅香彻底掩盖的、类似苦杏仁的奇特气味,若有若无地钻入鼻腔。

“有毒。”这两个字,如同冰珠砸落地面。

李元芳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右手已按在了腰间的链子刀柄上,目光如电扫视四周,仿佛凶手就隐匿在梅影雪光之中。差役们更是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狄仁杰却异常冷静。他取出随身携带的薄韧羊皮手套戴上,这才极其谨慎地拈起那张银票一角。火光下,票面印制精美,但那“汇丰号”的印章边缘,似乎比寻常官票略显模糊一点。他将银票凑到眼前细看,又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票面,眼神锐利如刀。

“大人!”一个留守府护卫疾步穿过梅林,踏雪而来,在狄仁杰面前单膝点地,声音急促,“曾大人遣卑职速报!陈万金府上暖阁内,也发现了同样的银票!散落在地,不止一张!”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狂暴,卷起地上的雪沫,如同白色的幽灵在红梅林间穿梭。柳如烟唇边凝固的微笑,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愈发诡秘莫测。两张银票,两具尸体,一园一室,一艳一富,看似毫无瓜葛的两条线,却被这小小的纸片,强行扭结在了一起。

狄仁杰缓缓站起身,将那张带毒的银票仔细用一方素帕包好,收入怀中。他的目光,越过柳如烟安详的遗容,投向风雪肆虐的、深不可测的洛阳城夜空。

“元芳,留人看守此地,任何人不得靠近,更不许移动尸体分毫!”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随我,即刻去陈万金府!”

马蹄再次踏破积雪,这一次,是奔向城西。风雪依旧,但狄仁杰的心境已截然不同。梅园的浓香似乎还在鼻端萦绕,与柳如烟那抹诡异的微笑交织在一起。怀中毒银票的轮廓硌在胸口,冰冷而沉重。

陈府朱漆大门紧闭,门前悬挂的白灯笼在风雪中摇晃,映着门楣上刺目的白幡,透出浓浓的死气与不祥。曾泰早已带人将府邸围得铁桶一般,见狄仁杰与李元芳疾驰而至,立刻迎上。

“大人!”曾泰面色凝重,“现场已封锁,陈万金独子陈文礼在内,阖府上下,皆被拘于前厅看管,不得擅动。暖阁保持原样。”

“带路。”狄仁杰言简意赅,大步流星跨过门槛。府邸内一片死寂,仆役们个个面如土色,垂首噤声,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恐惧。

暖阁位于陈府后宅深处,独立成院,是陈万金冬日最爱盘桓之所。甫一踏入院门,便觉一股与梅园截然不同的暖风扑面而来,带着上等银霜炭燃烧特有的、干燥而略带甜腻的气息。

暖阁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严寒。推门而入,室内温暖如春,陈设极其奢华。波斯地毯铺地,紫檀木家具光可鉴人,多宝格上陈设着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正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雕花卧榻上,一个身着宝蓝色锦缎常服的肥胖身躯仰面而卧,正是富商陈万金。

他面色红润,神态安详,双目微阖,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弧度。若非那毫无起伏的胸膛和皮肤上透出的死灰色泽,简直像是一个在暖阁中小憩、正做美梦的胖子。

暖阁内同样弥漫着炭火气,还有一股淡淡的酒香,以及一种名贵熏香的味道。一切都显得舒适、安逸,与梅园那惊心动魄的艳尸场景,形成天壤之别。

狄仁杰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榻前那张紫檀木小几上。几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白玉酒壶和一个同质地的酒杯。酒杯内,尚有浅浅一层琥珀色的残酒。

“酒?”狄仁杰走近几步,并未触碰,只俯身仔细嗅了嗅酒气。酒香醇厚,并无异样气味。

“大人,”曾泰低声道,“据其子陈文礼及管家所言,陈万金有睡前小酌几杯的习惯。昨夜睡前,他屏退了下人,独自在暖阁饮酒。今晨仆人进来添炭时,发现人已…已僵了。现场门窗俱从内闩死,无破坏痕迹。仵作初步验看,亦无外伤中毒迹象,推测是…酒后心疾突发。”

“门窗紧闭,内闩…”狄仁杰踱步到暖阁的雕花木窗边,仔细检查窗栓,又走到门口查看门闩,确实完好无损,从内部插得严严实实。一个完美的密室。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整个暖阁。奢华,整洁,除了榻上那具尸体,几乎没有任何凌乱之处。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地面时,骤然停住。

在靠近卧榻的地毯边缘,散落着几张纸片。

狄仁杰快步上前,蹲下身。

三张银票!

面额皆是“纹银一千两”,票面印制格式与柳如烟手中那张如出一辙,落款处,同样是那三个刺眼的墨字——汇丰号!

狄仁杰戴上羊皮手套,小心地逐一拾起。指尖传来的触感、票面印制的精细度、那印章边缘细微的模糊感…与怀中那张带毒银票,几乎一模一样!他再次凑近鼻端,仔细嗅闻。这三张银票上,只有纸张和油墨的气味,并无那种苦杏仁的异味。

“汇丰号…又是汇丰号!”李元芳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

狄仁杰站起身,将三张银票与怀中那张毒票并排放在小几上。四张来自同一家当铺的巨额银票,分别出现在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死者身边。一张带毒,置于名妓手中;三张无毒,散落于富商榻前。

“曾泰,”狄仁杰的声音打破了暖阁内令人窒息的寂静,“查!陈万金与柳如烟,可有关联?”

“卑职已初步询问过陈府管家。”曾泰立刻回禀,“据管家所言,陈万金与柳如烟…确有过交集。约莫半月前,陈万金曾去梅园听曲,出手甚是阔绰。另外…大约十天前,陈万金似乎还典当过一件极其贵重之物,据管家模糊提及,像是一块…前朝古玉。”

“典当?”狄仁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何处典当?”

“正是…”曾泰的目光落在那几张银票上,“汇丰号!”

“汇丰号…”狄仁杰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票面,“当铺…银票…假银票?”一个清晰的轮廓在他脑中迅速勾勒成形。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榻上安详的陈万金。密室,安详的死状,无毒的酒…一切指向意外。但一个刚刚典当过重宝、手握巨额银票的富商,会如此毫无征兆地“心疾突发”?那几张散落的银票,是慌乱中遗落,还是…被故意放置?

“大人,此案…”李元芳看着狄仁杰深锁的眉头,忍不住开口。

狄仁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的目光变得极其幽深,仿佛穿透了这温暖奢华的暖阁墙壁,看到了风雪中那满园红梅,以及红梅下那抹凝固的诡异微笑。

“柳如烟手中那张,有毒。陈万金身边这些,无毒。”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冷静,“柳如烟死于毒,陈万金却非死于毒。那么,毒,是给谁的?汇丰号的银票,又为何同时出现在两人身边?是交易的信物,还是…索命的符咒?”

他猛地转身,袍袖带起一股冷风:“元芳,持我手令,即刻调集人手,严密监控城内所有汇丰号当铺!尤其是总号!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曾泰!”

“卑职在!”

“详查陈万金半月内所有行踪,接触过何人,尤其是与汇丰号的往来!另外,速去梅园,询问柳如烟的贴身丫鬟小蝶,柳如烟近半月内,可曾典当过贵重物品?去过何处?接触过何人?尤其是…是否与汇丰号有关!要快!”

“遵命!”曾泰领命,匆匆而去。

“元芳,我们也走。”狄仁杰大步流星走出暖阁,凛冽的风雪瞬间将他包围,“去会一会,这‘汇丰号’!”

风雪未停,天色却已由深黑转为一种压抑的铅灰。当狄仁杰与李元芳带着一队精悍的留守府护卫抵达位于洛阳北市最繁华地段的汇丰号总号时,天光微明。巨大的金字招牌在风雪中沉默地悬挂着,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只石狮子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围起来!”李元芳一声令下,甲胄鲜明的护卫迅速散开,将整座气派的当铺楼宇围得水泄不通,刀剑出鞘,寒光在雪色中闪烁。

沉重的拍门声响起。半晌,门内才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问询。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道缝隙,一个睡眼惺忪、穿着厚棉袄的伙计探出头来,一见门外刀枪林立、杀气腾腾的阵势,吓得“妈呀”一声,险些瘫软在地。

“官…官爷…”伙计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

“留守府办案!叫你们掌柜出来!”李元芳声如洪钟。

伙计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不多时,一个穿着体面绸缎棉袍、约莫五十多岁、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的中年男子,在一群惊慌失措的伙计簇拥下,急匆匆地迎了出来。他脸上堆满了职业性的谦卑笑容,但眼神深处却难掩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哎呀呀,不知阁老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掌柜深深一揖到地,姿态放得极低,“小老儿钱德隆,添为本号掌柜。不知阁老深夜…哦不,清晨驾临,有何吩咐?小店一向奉公守法,童叟无欺…”

“钱德隆?”狄仁杰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钉在钱德隆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将他所有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是,正是小老儿贱名。”钱德隆腰弯得更低了。

狄仁杰并未多言,径直步入当铺大堂。李元芳紧随其后,手始终按在刀柄上。护卫们迅速控制了各处通道。

大堂内陈设古雅,高高的柜台后面是密集的货架和库房门。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物品、樟脑和纸张混合的奇特气味。

狄仁杰走到柜台前,从怀中取出那方素帕包裹之物,轻轻打开。四张“汇丰号”的银票,并排摊开在光洁的紫檀木柜台上。

“钱掌柜,”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这些银票,可是贵号所出?”

钱德隆凑上前,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他拿起其中一张(正是柳如烟手中那张带毒的),对着柜台旁特意开的天窗透进来的天光仔细辨认,手指微微颤抖。

“这…这…”他喉头滚动,声音发干,“票面格式、纸张…确…确实像是我汇丰号的…但…但这印章…这暗记…”他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露出极度惊骇的表情,“阁老!这…这是假的!是伪造的假票!绝非本号所出!”

他拿起另外三张散落在陈万金处的银票,匆匆一瞥,更是如遭雷击:“这些…这些也是假的!天杀的!是谁?是谁在伪造我汇丰号的银票,败坏我号百年清誉啊!”钱德隆捶胸顿足,一副痛心疾首、蒙受奇冤的模样。

“假票?”狄仁杰的眼神锐利如刀锋,紧紧锁住钱德隆,“陈万金与柳如烟,昨夜双双毙命。陈万金身边,散落着贵号的假票;柳如烟手中,紧握着这张…带毒的假票!钱掌柜,此事,你作何解释?”

“什么?!”钱德隆如遭五雷轰顶,肥胖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若非扶着柜台,几乎当场瘫倒。他双眼圆瞪,嘴巴大张,脸上那职业性的谦卑和刚才的冤屈瞬间被极致的恐惧所取代,冷汗如浆,瞬间浸透了内衫。

“死…死了?陈…陈大官人…还有柳…柳大家?都…都死了?”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假…假票?毒…毒票?”他猛地看向那张被狄仁杰特意点出的毒票,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毒蛇,触电般缩回手。

“阁老!阁老明鉴啊!”钱德隆“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小人冤枉!天大的冤枉!小人就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经营祖上传下的当铺,向来规规矩矩,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啊!这假票…这假票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小人…小人对陈大官人和柳大家的死,真的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啊!求阁老明察!求阁老为小人做主啊!”他哭嚎着,额头很快磕得一片青紫。

整个当铺大堂内,只回荡着他凄厉的喊冤声和沉闷的磕头声。伙计们噤若寒蝉,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护卫们面无表情,手按刀柄,目光森冷。

狄仁杰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跪伏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的钱德隆。那悲愤欲绝、声嘶力竭的表演,在他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激不起半分波澜。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钱德隆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声在奢华的大堂内回荡。

“一概不知?”狄仁杰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得可怕,像冰层下暗涌的寒流,“那本阁问你,十天前,陈万金是否在你处典当了一块前朝蟠螭纹古玉?价值几何?你又开给了他何种票据?”

钱德隆的哭嚎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眼神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他显然没料到狄仁杰会如此精准地问出此事。

“这…这…”他嘴唇哆嗦着,眼神下意识地想要躲闪,但在狄仁杰那洞穿一切的目光逼视下,又无处可逃,“是…是典当过一块玉…但…但那只是一块普通的…普通的旧玉…值不了多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底气全无。

“值不了多少?”狄仁杰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威压如同山岳般倾轧而下,“陈府管家言,那是陈万金心爱之物,价值连城!你开给他的,是当票,还是…”他的目光如利刃般扫过柜台上那几张假银票,“…这些?!”

“当票!是当票!绝对是当票!”钱德隆几乎尖叫起来,急切地辩解,“小人怎敢用假票欺客?阁老明鉴!小人开的绝对是正规当票!有账可查!有账可查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去取账簿,但双腿发软,又跌坐在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当铺后院传来。曾泰风尘仆仆,带着一身寒气冲入大堂,脸上带着发现重大线索的振奋。

“大人!”曾泰几步抢到狄仁杰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卑职查到了!梅园柳如烟的贴身丫鬟小蝶供认,约莫八日前,柳如烟曾秘密典当了一枚极其珍贵的赤金点翠凤凰衔珠步摇!据小蝶描述,那步摇工艺非凡,凤眼镶嵌的乃是两颗罕见鸽血红宝石!典当之处…”曾泰的目光锐利地射向瘫软在地的钱德隆,“正是汇丰号!”

钱德隆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眼神彻底被巨大的恐惧攫住。

“还有!”曾泰语速更快,“卑职在陈府详查,发现陈万金半月前典当古玉所得的那张当票…不翼而飞!而柳如烟房内,也找不到她典当步摇的当票!更关键的是,卑职查阅陈万金书房密匣中留存的旧日当票存根,发现其笔迹、格式、印鉴,与柳如烟手中那张毒票上的‘汇丰号’印章,有九分神似!绝非普通伪造!”

当铺内一片死寂。钱德隆的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狄仁杰的目光,缓缓扫过钱德隆那张写满恐惧和绝望的脸,扫过这间弥漫着陈腐气味的奢华当铺,最后落在大堂深处那扇紧闭的、通往库房和后院的门上。那扇门后,仿佛隐藏着无尽的黑暗和秘密。

“钱掌柜,”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河碎裂,“柳如烟典当的步摇,陈万金典当的古玉,这两件重宝,现在何处?在你库房?还是…早已被熔化拆解,成了你私铸假银、印制假票的本金?”

“不!没有!小人冤枉!阁老!小人冤枉啊!”钱德隆再次爆发出凄厉的哀嚎,涕泪横流,疯狂地磕着头,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更加沉闷刺耳,“小人从未私铸假银!从未印制假票!那些宝物…宝物都好好收在库中!阁老不信,可…可即刻搜查库房!小人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搜!”狄仁杰毫不犹豫,对李元芳一挥手。

李元芳立刻带着几名精干护卫,如狼似虎般扑向通往库房和后院的门。钱德隆被两名护卫死死按住,徒劳地挣扎哭喊。

沉重的库房铁门被打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里面堆满了各种典当物品,琳琅满目。在钱德隆几乎要瘫倒的注视下,李元芳带人仔细搜寻。很快,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匣被找出,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块温润生辉、雕刻着精美蟠螭纹的古玉!正是陈万金所当之物!

紧接着,另一个锦盒被翻出,里面正是那枚赤金点翠凤凰衔珠步摇!金凤展翅欲飞,点翠艳丽,两颗鸽血红宝石在库房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折射出惊心动魄的瑰丽光芒!

“找到了!大人!”李元芳将两件宝物捧出。

钱德隆看到宝物被找出,非但没有松一口气,眼中反而掠过一丝更深的、绝望的灰败。

“宝物在此!”钱德隆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声力竭地喊道,“阁老请看!都在库中!完好无损!小人并未熔铸!更无假银!小人冤枉!定是有人伪造假票,嫁祸于我汇丰号!陷害小人啊!”

狄仁杰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两件重宝上。他的视线,锐利如鹰隼,穿透库房内堆积如山的典当物,落在了库房最深处墙角地面的一块厚重青石板上。那石板边缘的缝隙,似乎比周围的要略新一些,仔细看去,仿佛有被反复移动过的痕迹。旁边还散落着几粒极不起眼的、与库房其他地面灰尘颜色不同的深灰色粉末。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移开那块石板。”

李元芳立刻上前。钱德隆的哭喊声瞬间变成了绝望的呜咽,身体彻底瘫软下去,面如死灰。

石板被费力地撬开、移开。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暴露出来,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硫磺、硝石和劣质金属气味的刺鼻气息猛地涌了上来!

洞口下方,借着火把的光芒,隐约可见简易的台阶!

“大人!下面有密室!”李元芳的声音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

“不——!”钱德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

狄仁杰不再看那洞口,也仿佛没有听到钱德隆那撕心裂肺的嚎叫。他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踏着光滑冰冷的花岗岩地面,重新走回到瘫软如泥、面无人色的钱德隆面前。

大堂内死寂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地下密道涌上来的刺鼻气味在弥漫。护卫们屏住呼吸,曾泰握紧了拳。李元芳的手,已紧紧按在了腰间链子刀的机簧上。

狄仁杰站定,居高临下。他的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洞穿一切的冰冷宣判。

“私设密窟,熔铸假银,印制假票…”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堂,“陈万金典当古玉,柳如烟典当步摇,皆为重宝,价值巨万。他们手握真当票,却成了你眼中必除的隐患。因为只有他们,能最直接地证明,你汇丰号开出的票据,与你私下伪造流通的假票,在笔迹印鉴上的致命关联!”

钱德隆瘫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神涣散,仿佛魂魄已被抽离。

“于是,你精心策划。”狄仁杰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不带一丝情感,“你利用陈万金好酒的习惯,在他惯饮的酒中,混入无色无味、却能诱发心疾的‘醉仙散’!暖阁密室?那门闩上的微小划痕,瞒得过别人,岂能瞒过本阁?定是你趁他药力发作、神志模糊之际,潜入其中布置假票,再自内闩门,从预留的隐秘后窗遁走!那窗栓内侧的磨损,便是铁证!”

钱德隆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身体抖得更厉害。

“至于柳如烟…”狄仁杰眼中寒芒暴涨,“你知她清高孤傲,又手握重宝当票,是你心腹大患。你假借交易之名,约她雪夜梅园相见。以巨额定银(假票)为饵,诱她前往。那张假票之上,早已淬了你秘制的‘红颜枯’剧毒!此毒遇热则融,沾肤即入!你算准了风雪严寒,她必会紧握银票取暖!果然,她中毒身亡,手中紧握的,便是你的罪证!你更在她毒发之际,折下红梅,簪于其鬓角,制造她‘含笑赏梅,意外猝死’的假象!好个‘红梅映雪,含笑而亡’!好个一石二鸟、死无对证的毒计!”

狄仁杰每说一句,钱德隆的身体就矮一分,最后几乎蜷缩成一团,抖如风中残烛。

“然而,”狄仁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龙吟,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势和穿透一切虚妄的锋利,“你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三点!”

他猛地踏前一步,紫袍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磅礴气势瞬间笼罩整个大堂:

“其一,你折下的那支红梅,枝条断口崭新,与园中梅树自然落花截然不同!其二,陈万金散落的假票无毒,柳如烟手中的却带毒!这区别,暴露了你针对不同目标的杀心!其三,也是你最致命的破绽——”

狄仁杰的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刺向地上那滩烂泥:

“你根本不是什么‘钱德隆’!”

“轰!”

钱德隆如遭五雷轰顶,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表情,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掉伪装的、极致的震骇与空白!那眼神,如同见了九幽之下的恶鬼!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钱德隆那张瞬间扭曲的脸,一字一句,如同宣告最终审判:

“三十五年前,扬州府有一钱庄世家,家主钱鹤龄!其勾结江洋大盗,伪造官银,事发后举家潜逃,不知所踪!其幼弟钱鹤鸣,因告发有功,得以继承部分产业,后迁至洛阳,更名换姓,便是你口中这‘祖传’的汇丰号根基!而你——”

狄仁杰的右手,缓缓抬起,食指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洞穿一切虚妄的力量,笔直地指向地上那抖得不成人形的胖子:

“——就是当年那伪造官银、举家潜逃的钱家嫡长子,钱鹤龄!你隐姓埋名数十载,重操旧业,熔铸假银,印制假票,祸乱商贾!陈万金、柳如烟,皆因触及你伪造票据的核心秘密而遭你灭口!昨夜雪夜,两条人命,连同你三十五年前的滔天旧案,今日,便是你钱鹤龄伏法授首之时!”

“钱鹤龄”三个字,如同三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瘫软在地的“钱德隆”身上!

他猛地一颤,如同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像一滩烂泥般委顿在地。那张保养得宜、惯常堆满谦卑笑容的白胖脸孔,此刻扭曲得不成人形。极致的恐惧、被彻底撕开伪装的震骇、以及积压了三十五年罪恶一朝被揭穿的绝望,如同最浓稠的墨汁,瞬间浸染了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肉。他的瞳孔放大到极致,涣散失焦,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有喉咙深处挤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

“当啷!”

一声刺耳的脆响打破了死寂。是他下意识想撑起身体时,袖中滑落的一串黄铜钥匙,重重砸在光洁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弹跳了几下,滚落到狄仁杰脚边。

整个汇丰号大堂,落针可闻。

留守府的护卫们握紧了刀柄,眼神锐利如鹰隼,封锁着每一个可能的出口。曾泰胸膛起伏,眼中燃烧着破获大案的激动火焰。李元芳的手,早已稳稳地按在了腰间链子刀的机簧之上,只需一瞬,那致命的寒芒便能出鞘饮血!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牢牢钉死在钱鹤龄身上。

地下密道入口处涌上来的那股混杂着硫磺、硝石与劣质金属的刺鼻气味,此刻似乎更加浓烈了,无声地弥漫在奢华而压抑的大堂里,成为这滔天罪案最刺鼻的注脚。

狄仁杰缓缓垂下手。紫袍广袖,在摇曳的火把光线下,划出一道沉重而威严的弧线。他没有再看地上那滩象征着彻底崩溃的烂泥。他的目光,越过了钱鹤龄抖动的身躯,越过了散落在地的黄铜钥匙,投向了当铺那扇紧闭的、镶嵌着厚重铜钉的朱漆大门之外。

门外,铅灰色的天幕低垂,风雪依旧肆虐。狂风吹过街巷,卷起地上的雪沫,发出呜呜的尖啸,如同无数亡魂在风雪中不甘的呜咽与控诉。更远处,洛阳城鳞次栉比的屋宇在风雪中若隐若现,轮廓模糊,仿佛一头蛰伏在白色混沌中的巨兽。

那凝固在梅园白雪之上的诡异微笑,那暖阁卧榻上安详的遗容,那假银票上模糊的印鉴,那地下密窟中刺鼻的气味…无数纷乱而清晰的线索碎片,在这风雪呼啸的背景声中,于狄仁杰深邃的眼眸深处,最终凝聚、熔铸成一道冰冷而坚硬的铁证链条。

风雪如怒,长街呜咽。

狄仁杰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如同宣告最终判决的洪钟,带着穿透风雪与罪恶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当铺之中:

“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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