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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同天河倾覆,将神都洛阳浇得透。雨鞭凶狠地抽打着青石板街面,激起一片迷雾,檐角铁马在狂风中发出凄厉的呜咽,整座城市沉入一片混沌喧嚣的水幕之中。狄仁杰端坐于大理寺值房内,昏黄的烛火在他沉静的面容上跳跃,映亮了他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窗外偶尔划过一道惨白的电光,短暂地撕裂浓重的黑暗,随即又被更深的夜色吞没。他提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粗糙的宣纸上洇开一小团模糊的墨迹,心头莫名掠过一丝沉甸甸的滞涩,仿佛这泼天暴雨,也浇进了人的五脏六腑。

值房的门猛地被撞开,裹挟着湿冷的水汽和一股刺骨的寒意。李元芳浑身精湿,水珠不断从他那身玄色劲装的下摆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迅速晕开深色的印记。他脸上惯常的沉稳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骇与难以置信的苍白。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嘶哑,带着一路疾奔后的喘息,几乎被窗外的雷声淹没,“阿扎尔…死了!就在他自己的商馆密室里!死状…死状极其诡异!”

狄仁杰猛地抬头,搁下手中的笔,眼中瞬间凝起锐利的光:“阿扎尔?那个波斯富商?说清楚!”

“是!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府上的人发现他死在存放那尊‘倾国色’的秘室中…那尊…那尊瓷俑…它…”李元芳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喉咙,“它…睁开了眼睛!”

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狄仁杰骤然收缩的瞳孔。

***

波斯商馆“西来阁”深处,一间被重重护卫把守的秘室门户大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浓重的血腥、昂贵的波斯香料,还有一种…湿冷泥土与高温焙烧后残留的、令人隐隐作呕的焦糊气息。

狄仁杰踏进门槛,李元芳紧随其后,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室内。秘室中央,波斯富商阿扎尔庞大的身躯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瘫倒在厚厚的地毯上。他双目圆睁,眼珠几乎要凸出眶外,死死盯着斜上方,脸上凝固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怖,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来自九幽地狱的景象。他的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咧开,暗红的血液浸透了身下昂贵的波斯地毯,形成一大片粘稠的深褐色。

然而,更令人心神俱裂的,是他目光所及之处——那尊被置于紫檀木高架上的“倾国色”瓷俑。

那是一尊等身大小的美人俑。通体施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釉色,似冰似玉,在秘室内摇曳的灯火下流转着幽冷、妖异的光泽。美人巧笑倩兮,眉目如画,体态婀娜曼妙,衣袂飘然欲飞,每一根线条都完美到超越了凡俗工匠所能企及的极限。此刻,这尊价值连城、曾令整个洛阳为之疯狂的瓷俑,那双本该低垂含羞的、由釉料精心描绘的眼眸,竟然真的微微睁开了!

两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眼睑向上掀起,露出了下面两颗黑曜石般深邃、冰冷的眼珠。那眼珠并非死物,里面清晰地映照着下方摇曳的烛火,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动、燃烧。它以一种俯视的姿态,“看”着脚下阿扎尔扭曲的尸体,唇角那抹凝固的微笑,此刻在摇曳光影中,竟透出一股无法言喻的、带着死气的讥诮和冰冷。

秘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和屋外未曾停歇的暴雨声。所有在场的人,无论是商馆的波斯仆役,还是大理寺的差役,都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目光死死钉在那尊诡异的“活”俑上,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整个密室。门窗紧闭,从内部反锁,唯一狭小的通风口仅容孩童穿过。坚固的墙壁,厚重的地毯,没有任何可供藏匿或逃离的暗门痕迹。这确实是一个完美的、令人窒息的密室。他最后将目光落回那尊“倾国色”瓷俑身上,那微微睁开的、映着火光的冰冷眼眸,仿佛一个无声的挑衅。

他走到紫檀木架前,对李元芳沉声道:“取工具来。元芳,护住四周。”

李元芳立刻应声,警惕地按住了腰间的链子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室内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人。狄仁杰接过一名差役递来的小银锤和特制的薄刃探针。他先是用指尖极其小心地触碰了一下瓷俑的裙裾边缘,触感冰凉光滑,与上等瓷器无异。随即,他举起小银锤,在瓷俑小腿处一个不显眼的位置,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敲了一下。

“叮——”

一声清脆得近乎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密室中陡然响起!所有人的心都跟着猛地一跳。

只见被敲击处,那完美无瑕、流转着妖异光泽的釉面,应声裂开一道细细的缝隙。缝隙之下,露出的并非洁白的瓷胎,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带着暗沉血丝的、类似某种凝固胶质的物质!那物质微微泛着黄褐色,纹理间夹杂着极其细微、令人头皮发麻的深色丝缕,仿佛凝固的血液脉络。

狄仁杰的眼神瞬间变得凝重如铁。他屏住呼吸,将薄刃探针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缝隙,极其缓慢地向上撬动。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剥离一层薄冰。随着“喀啦”一声轻响,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带着釉色的碎片被他撬了下来。

碎片落在掌心,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异样的、不属于瓷器的分量感。狄仁杰将它凑近眼前,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琉璃放大镜,借着烛光仔细审视。放大镜下,那碎片断面的景象,让这位见惯生死的大理寺卿,瞳孔也骤然收缩!

釉层之下,根本不是什么高岭土烧制的瓷胎!那是一种极其致密的、半透明的胶质层,如同凝固的琥珀,深深嵌入其中的,是无数极其细微、但清晰可辨的……深色毛发碎片!更深处,透过那胶质层,隐约可见更为深色的、仿佛肌理纤维般的结构!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从那小小的碎片断面幽幽散发出来,直冲鼻腔。

狄仁杰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再次投向那尊“倾国色”瓷俑。美人依旧巧笑嫣然,微睁的眼眸映着烛火,冰冷而妖异。但此刻,这完美无瑕的釉色之下,隐藏的竟是如此骇人的真相!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在秘室死寂的空气里,带着洞穿幽冥的寒意:

“此乃人瓷!”

他缓缓摊开掌心,那枚指甲盖大小、嵌着毛发和肌理碎片的碎片,在烛光下闪烁着妖异而邪恶的光泽。

“凶手以活人制俑,以怨气为釉!”

“轰隆——!”窗外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秘室内每一张惊恐扭曲的脸庞,也将那尊“睁眼”的瓷俑映照得如同九幽厉鬼。

***

波斯商馆“西来阁”的正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压抑。华丽的地毯上,水渍蜿蜒,是方才混乱中留下的痕迹。阿扎尔的两名女儿——妮雅与莎曼,被安置在厅堂一侧的软榻上。姐妹俩皆是人间殊色,此刻却如同被风雨摧折的异域娇花。

姐姐妮雅约莫二十出头,继承了父亲深邃的波斯轮廓,肌肤如蜜,一头浓密的栗色卷发此刻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她穿着一身昂贵的湖蓝色金线刺绣波斯长裙,裙摆被雨水和仓惶弄脏了。她紧咬着下唇,身体微微颤抖,那双原本顾盼生辉的深棕色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强忍着不落下来,看向狄仁杰的目光充满了惊惧和无助,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她紧紧攥着妹妹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妹妹莎曼年纪更小些,约莫十六七岁,容貌与姐姐有七八分相似,却更显娇憨。她似乎惊吓过度,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蜷缩在姐姐身边,将脸深深埋在妮雅的肩窝里,只露出半边精致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她身上昂贵的鹅黄色丝裙皱巴巴的,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对外界的一切声响都敏感地瑟缩一下。

李元芳的目光落在妮雅身上时,微微停顿了一瞬。这位向来冷静自持的千牛卫将军,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锐利与警惕。

狄仁杰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对沉浸在丧父之痛和巨大恐惧中的姐妹,并未急于发问。他转向另一侧。

工部侍郎柳澄之女柳明玥,被单独安置在一张雕花扶手椅上。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色对襟襦裙,外罩一件天水碧的薄纱半臂,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她的脸色同样苍白,却并非纯粹的惊惧,而是一种竭力维持的镇定,如同覆盖在汹涌暗流上的一层薄冰。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却微微蜷起,透露出内心的紧张。当狄仁杰的目光与她接触时,她立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避开了对视。

“柳小姐,”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厅堂的压抑空气,“深夜出现在波斯商馆,且据仆役所言,你曾多次私下拜访阿扎尔先生,可有其事?”

柳明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抬起头,眼神闪烁,最终落在狄仁杰的衣襟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回…回大人。妾身…妾身与阿扎尔先生确有…生意上的往来。家父…家父职司工部,对波斯传来的新奇器物、工艺技法…颇感兴趣。阿扎尔先生见多识广,故而…妾身有时代为请教一二。”她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意味,“今夜…今夜只是碰巧路过,听闻馆内喧哗,才…才进来看看。至于那秘室…妾身从未踏足!”她的声音在最后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利,随即又意识到失态,立刻抿紧了嘴唇,再次低下头。

“生意往来?代为请教?”狄仁杰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柳小姐,令尊柳侍郎执掌工部,所辖百工,其中便包括官窑。阿扎尔先生是巨贾,其商路亦涉及域外珍玩器皿。你二人频繁私会,当真只为‘请教’些器物技法?”

柳明玥的脸颊瞬间褪尽血色,连嘴唇都微微哆嗦起来。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被戳穿的羞愤和慌乱,声音带着哭腔:“大人!您…您这是何意?妾身所言句句属实!我与阿扎尔先生清清白白!您…您不能凭空污人清白!”她情绪激动,胸口剧烈起伏,那强装的镇定几乎要彻底崩溃。

就在柳明玥情绪濒临失控之际,厅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呵斥声。一名大理寺捕快快步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物件,脸上带着凝重和一丝惊悸。

“大人!有发现!”

捕快的声音打断了厅堂内紧绷的气氛。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捕快在狄仁杰面前单膝跪下,双手将油布包裹呈上:“大人,这是在阿扎尔书房隐秘暗格中发现的!”

狄仁杰示意李元芳上前。李元芳接过包裹,动作麻利地解开层层油布。里面是一卷泛黄、边缘有些焦黑卷曲的账册,以及一本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册子。账册的纸张粗糙,显然有些年头了。李元芳小心地翻开那本无字册子,里面并非账目,而是用炭笔绘制的许多人物小像,笔触潦草却生动,画的全是姿态各异、容貌姣好的年轻女子!其中几页上,还用朱砂笔醒目地打上了叉。

更令人心头一沉的是,在账册和画册之间,夹着一方染血的素绢!绢布上,用某种暗红色的、仿佛干涸血迹的颜料,写着几个歪歪扭扭、力透绢背、饱含怨毒的字迹:

“下一个是你!”

字迹旁,还用同样的颜料,画着一个极其简略、却透着一股邪气的…未完成的窑炉图案!

李元芳立刻将血绢和画册递到狄仁杰面前。狄仁杰的目光扫过那四个血字和那个窑炉图案,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立刻翻看那本画满了女子小像的册子,目光在其中几页打了朱砂叉的女子画像上停留片刻,又迅速翻阅那卷陈旧的账册。账册记录的内容极其隐晦,但“白”、“窑”、“特贡”、“秘法”、“封口”等字眼反复出现,触目惊心。

“白素瓷…”狄仁杰的目光定格在账册某一页末尾一个不起眼的签名上,指尖轻轻敲击着那个名字,声音低沉如同自语,“城西…官窑…老窑匠白守业之女…”

他猛地抬头,眼中寒光四射:“元芳!立刻带人,封锁城西官窑!缉拿白守业!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个白素瓷!”

“是!”李元芳抱拳领命,转身如风般冲出大厅,带起一阵冷风。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落回厅中三位女子身上。妮雅和莎曼被那血书和狄仁杰陡然爆发的气势吓得抱作一团。柳明玥则死死盯着那方染血的素绢,脸色惨白如金纸,身体摇摇欲坠,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那“下一个是你”的血字,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扎进了她的心口。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

***

城西官窑,坐落于洛水之滨一片低矮的丘陵地带。连绵的窑炉如同沉默的巨兽,在夜色和渐歇的雨幕中匍匐。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烟火气和泥土的味道。此刻,这片往日喧嚣的工匠之地,被大理寺的官差和千牛卫的士兵层层包围,火把林立,将雨水洗刷过的地面照得一片通明,也照亮了每一张惊疑不定的窑工脸庞。

李元芳手持链子刀,身姿挺拔,目光如炬,亲自指挥着搜查。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和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很快,一个惊人的发现被呈报上来。

“将军!白守业的住处搜过了,空无一人!但…在废弃的北坡老窑区,发现异常!”一名千牛卫校尉匆匆跑来,声音带着急促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

李元芳眼神一凝:“带路!”

一行人迅速穿过泥泞的土路,绕过几座坍塌了一半的破旧窑炉,来到一片更为荒僻的坡地。一座半埋入土、看起来早已废弃多年的巨大窑炉矗立在眼前。窑口被坍塌的土石掩埋了大半,入口极其隐蔽,若非有人指点,几乎无法发现。入口处,散落着几块被挪开的沉重石板,新鲜的泥土痕迹清晰可见。

“就是这里!入口是被强行打开的!”校尉指着那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浓重土腥、陈旧霉味和一种隐约甜腻腐败气息的味道,从那洞口深处幽幽弥漫出来,令人作呕。

李元芳毫不犹豫,抽出火折子点燃一支备好的火把,当先矮身钻了进去。几名精锐千牛卫紧随其后。

窑洞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深邃、曲折。火把的光晕在狭窄、潮湿的土石甬道中跳跃晃动,将人影扭曲地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脚下的路泥泞不堪,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那股腐败的气息越来越浓烈。

甬道向下延伸了数十步,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出的地下空间!空气在这里似乎凝滞了,冰冷刺骨。火把的光芒竭力向四周扩散,却似乎被无边的黑暗吞噬着,只能勉强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

当李元芳手中的火把,终于将光芒投向这巨大空间的一角时,饶是这位身经百战、心如铁石的将军,也骤然倒抽一口冷气,瞳孔猛地收缩!他身后的千牛卫士兵,更是有人忍不住发出压抑的惊呼,甚至有人踉跄后退,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兵器!

火光所及之处,影影绰绰!

不是土石,不是杂物。

是“人”!

数十具!不,是二十具!

整整二十具人形泥塑,如同殉葬的兵马俑,沉默地、姿态各异地矗立在这片冰冷的地下空间里!它们排列得并不整齐,有的直立,有的倚靠,有的半跪,有的甚至保持着一种挣扎欲起的姿态。每一具泥塑都只有大致的人形轮廓,粗糙的泥胎尚未经过任何精细雕琢和烧制,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黄色。

真正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它们的“脸”!

尽管覆盖着粗糙的泥胎,但每一具泥塑的面部轮廓都被极其用心地塑造过!鼻梁的弧度,嘴唇的形状,下巴的曲线……甚至眉骨的起伏!每一张脸孔都清晰可辨,栩栩如生,带着一种凝固的、属于青春女子的特征!而这些脸孔,赫然与李元芳在阿扎尔书房找到的那本画册中、被打上朱砂叉的女子小像——一模一样!

这些未完成的、冰冷粗糙的泥俑,每一张脸,都对应着洛阳城近一年来莫名失踪的、以美貌闻名的年轻女子!

阴森的地下空间,二十张被泥胎覆盖却依然能辨认出的、属于绝色女子的脸庞,在摇曳的火光中若隐若现。她们姿态各异,如同被瞬间冻结在永恒的黑暗里。那股浓烈的、混杂着泥土和腐败甜腻的气息,正是从这些泥俑身上散发出来,无声地宣告着她们早已凝固的生命。

李元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握着火把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猛地回身,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嘶哑变形:“快!速报狄大人!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靠近!还有,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白守业和白素瓷挖出来!”

他话音刚落,目光锐利地扫过泥俑群后方更深的黑暗角落。火把的光晕艰难地挤过去,隐约照亮了角落里一堆散乱的工具:几把沾满泥浆的刮刀、一个倾倒的木桶、一个只剩下小半桶浑浊液体的陶罐……以及,一件被随意丢弃在泥泞地上的、沾满了泥点和暗褐色污渍的——女子外衫!那衣衫的料子并不华贵,是普通的棉麻,但样式依稀可辨。

李元芳的心猛地一沉。白素瓷…她来过这里!她很可能就是这一切的制造者!她现在在哪里?

就在这时,窑洞入口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

“李将军!狄大人到了!”一名守在入口的士兵高声喊道。

李元芳立刻收敛心神,强压下翻涌的怒火与寒意,沉声道:“保护好现场!随我去迎大人!”

狄仁杰的身影很快出现在甬道口,他穿着深紫色的官袍,步履沉稳,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在踏入这地下空间的瞬间,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骤然掀起波澜,随即又化为一片沉凝如铁的冰冷。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那二十具姿态各异、凝固着青春面庞的泥俑,最终落在那件角落里的女子外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白素瓷…”狄仁杰的声音低沉地在死寂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洞彻,“她留下的,不止是这些‘未完成品’,还有她的…恨。”

他走到那堆散乱工具旁,蹲下身,并未直接触碰那件外衫,而是仔细审视着那个倾倒的木桶和只剩小半浑浊液体的陶罐。他伸出指尖,极其小心地蘸取了一点陶罐边缘残留的粘稠液体,凑近鼻端,轻轻嗅了嗅。一股极其微弱、却被此地浓重腐败气息所掩盖的、独特的苦涩药味,钻入鼻腔。

“曼陀罗花汁…混了其他东西…”狄仁杰眉头紧锁,低声自语。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二十具泥俑,尤其是她们凝固的面部表情,那并非痛苦,而是一种近乎沉睡的、奇异的平静。

“不是死后塑形…”他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沉重的了然,“是活人…被药物迷昏后,直接封入泥胎之中!待泥胎干硬,人早已窒息而死…血肉与泥胎融为一体…”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刺李元芳,“元芳!立刻查!近一年来,洛阳所有药肆、游方郎中,大量购买过曼陀罗花及其提取物的人!特别是与白守业父女、与阿扎尔、甚至与工部官窑有牵连者!一个都不能漏过!”

“是!”李元芳肃然领命,转身便要布置。

“等等!”狄仁杰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件沾满泥污的女子外衫上,眼神幽深,“还有…盯紧柳明玥!那本画册上,最后一个被打上红叉的…是她!”

李元芳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狄仁杰的深意。凶手的目标并未终结!那血书“下一个是你”,极可能指的就是柳明玥!他重重抱拳:“末将明白!加派人手,严密监控侍郎府!”

狄仁杰不再言语,他缓缓走到一具泥俑前。那泥俑的面部轮廓清晰,眉目依稀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他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冰冷的泥胎,只是在距离那凝固脸庞一寸之遥的空气中,极其缓慢地、沉重地划过。仿佛在凭吊那些被永远封存在黑暗与泥泞中的、无声凋零的青春与生命。

阴冷的地窟中,二十张泥塑的面孔在火光下沉默。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甜腥。

***

大理寺刑房,阴森肃杀。墙上挂着的各式刑具在跳动的火把光芒下投下狰狞的影子。柳明玥被单独带来此处。她已不复在波斯商馆时强装的镇定,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因恐惧而微微颤抖,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全靠两名面无表情的女吏左右搀扶着才勉强站立。当她看到狄仁杰手中展开的那本画满了女子小像、其中一页赫然是她自己的容颜、并且被打上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朱砂叉的册子时,她双腿一软,几乎当场瘫倒。

“柳小姐,”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刑房潮湿的石地上,“认识这个吗?”

柳明玥死死盯着那本画册,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狄仁杰并不等她回答,继续道:“画册上,所有打叉的女子,都已失踪,她们的容貌,如今都凝固在城西官窑地下那冰冷的泥胎之中。而你,”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柳明玥,“是最后一个红叉。”

“不…不是我!大人!救救我!救救我!”柳明玥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爆发出凄厉的哭喊,挣扎着想要扑过来,却被女吏死死按住。

“想活命,就说出实情!”李元芳上前一步,声音冷硬如铁,“你与阿扎尔,究竟是何关系?为何频频私会?那‘倾国色’人瓷,你又知道多少?白素瓷这个名字,你总该听过吧!”

“白素瓷…”这个名字如同带着魔咒,让柳明玥浑身剧烈一颤,眼中瞬间被极致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填满。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我说…我说…我都说…”

她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语无伦次,充满了悔恨与恐惧。

“是…是因为那尊‘倾国色’…阿扎尔…他说那是波斯秘法烧制,举世无双…价值连城…他说,他说可以让我父亲…柳澄…通过工部,将其作为‘祥瑞’或‘异宝’进献宫中…讨得陛下欢心…我父亲…他一直渴望更进一步…”

“所以,你就做了阿扎尔的牵线人?甚至…献身于他?”狄仁杰冷冷追问。

柳明玥羞愧地闭上眼,泪水汹涌而出,算是默认。“他…他给我看了那本画册…说上面的女子…都是…都是‘倾国色’的‘原型’…是白守业…白守业那个疯子,按照他要求的样子去物色的…他说…说白守业手艺通神,能化美人为不朽之瓷…是…是神技…”

“白守业现在何处?”李元芳厉声喝问。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柳明玥惊恐地摇头,“阿扎尔说…说白守业后来疯了…反对他继续做…做那种‘人瓷’…然后…然后就失踪了…阿扎尔说…说他处理掉了…那尊‘倾国色’,是白守业女儿…白素瓷…在阿扎尔的逼迫下…最后完成的…用的是…是她自己的…”柳明玥说到这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干呕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狄仁杰与李元芳对视一眼,心中了然。阿扎尔书房血书上的“下一个是你”,指向柳明玥,不仅因为她是画册上最后一个目标,更因为她是阿扎尔罪恶勾当的知情者和参与者!白素瓷的复仇名单上,她赫然在列!

就在这时,一名大理寺捕快急匆匆闯入刑房,甚至来不及行礼,急声道:“大人!将军!城西官窑急报!搜寻白守业的兄弟在北坡老窑区更深的山坳里,发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草庐!里面…里面有一具男尸!看穿着和随身物品…像是…像是失踪的老窑匠白守业!死状…死状很惨!”

狄仁杰瞳孔一缩:“白素瓷呢?”

“草庐里只有白守业的尸体!没有发现白素瓷的踪迹!”

“走!”狄仁杰袍袖一拂,立刻转身。李元芳立刻跟上,同时对按住柳明玥的女吏下令:“严密看押!没有大人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

城西官窑北坡,一处远离窑炉群、被茂密荆棘和乱石遮掩的荒僻山坳深处,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低矮破败的草庐。屋顶茅草稀疏,墙壁歪斜,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草庐内光线昏暗。一具男性尸体仰面倒在冰冷的泥土地上。正是失踪的老窑匠白守业!他形容枯槁,须发灰白纠结,身上穿着沾满泥灰和干涸暗褐色污迹的粗布短打。最骇人的是他的死状——他的胸膛被利器残忍地剖开,肋骨外翻,心脏的位置空空如也!暗黑的血迹早已凝固,浸透了身下的土地。他的脸上凝固着一种混合了极度痛苦和深深绝望的表情,嘴巴大张,似乎想发出最后的呐喊。尸体旁边,散落着几件粗糙的制陶工具和半块啃了一半、早已发硬发黑的粗面饼子。

狄仁杰蹲在尸体旁,仔细查验。他拨开白守业胸前破碎的衣物,观察那恐怖的伤口。创口边缘极不整齐,肌肉和骨骼的断裂处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撕裂状,绝非寻常刀剑所为。倒像是…被某种巨大的、非人的力量强行撕扯开的!更诡异的是,在伤口边缘的皮肤和衣物上,除了大量喷溅状的血迹,还沾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冰冷光泽的碎屑!

狄仁杰用镊子小心地夹起几粒碎屑,对着从草庐破窗透进来的光线仔细查看。那碎屑质地坚硬,半透明,带着釉质的光泽,颜色…赫然与阿扎尔秘室中那尊“倾国色”人瓷的釉色极其相似!

“大人!”一名在草庐角落搜寻的千牛卫士兵突然喊道,“这里!墙上有字!”

狄仁杰立刻起身。士兵所指的角落,是用烧过的木炭在粗糙的土墙上写下的几行字迹。字迹歪斜扭曲,力透土墙,充满了刻骨铭心的悲怆与怨毒:

“爹,你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用女儿的血肉魂魄,成全那恶魔的‘神技’!那些无辜姐妹的冤魂,夜夜在我耳边哭嚎!”

“阿扎尔!柳明玥!还有那些买命的贵人!你们以为用黄金就能买下别人的性命和容颜吗?”

“血债,必须血偿!用你们的命,祭奠这千疮百孔的窑!下一个,就是你!”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用木炭狠狠涂画出的、极其简略却透着无尽恨意的——未完成的窑炉图案!与阿扎尔书房血书上的图案如出一辙!

狄仁杰凝视着墙上的血书,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镊子上夹着的、闪着妖异光泽的碎釉屑,再看向地上白守业那被掏空了心脏的恐怖尸体,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瞬间贯穿了他的思绪!他猛地抬头,眼中寒光爆射:

“元芳!那尊‘倾国色’!立刻回商馆!看住那尊人瓷!凶手…就在那里!”

李元芳瞬间领会,脸色剧变!那尊封着白素瓷血肉魂魄的瓷俑,就是她复仇的凭依!她杀了生父,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柳明玥!而此刻,柳明玥被关押在大理寺监牢,那瓷俑…极可能还在阿扎尔的秘室!

“快走!”李元芳一声暴喝,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草庐。狄仁杰紧随其后,大理寺官差和千牛卫精锐如潮水般涌出山坳,马蹄声如急雨般砸向洛阳城。

***

大理寺监牢深处,专门关押重要女犯的单间牢房外,火把的光芒将狭窄的通道照得一片昏黄。两名佩刀的女牢头警惕地守在厚重的铁栅门外。

牢房内,柳明玥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上裹着一条薄被,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死亡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那本画册上的红叉,就是阿扎尔扭曲的尸体,就是泥俑空洞凝固的脸庞。唯有牢门外火把的光芒和女牢头的身影,能给她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水…给我点水…”她声音嘶哑地哀求道,喉咙干得如同火烧。

其中一名女牢头皱了皱眉,但还是走到牢门边,拿起门边一个粗陶水罐,倒了一碗清水,从栅栏缝隙中递了进去:“喝吧,喝完安生些。”

柳明玥如同抓住救命稻草,颤抖着接过水碗,凑到唇边,贪婪地啜饮起来。冰凉的清水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她的干渴和紧张。

就在这时,牢房通道的另一端尽头,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倒地声!紧接着是几声短促而压抑的闷哼,随即一切又归于死寂!

守在门口的两名女牢头脸色骤变!其中一人立刻拔刀,厉声喝道:“谁?!那边怎么回事?”她警惕地望向通道尽头那片被火把光芒勉强触及的昏暗区域。另一名女牢头也立刻抽出腰刀,紧张地护在牢门前。

通道尽头,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牢房深处其他犯人不安的窸窣声。

这异常的寂静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心头发毛。拔刀的女牢头对着同伴使了个眼色:“你守在这里!我去看看!”她握紧刀柄,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谨慎地向通道尽头那片昏暗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潮湿的石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牢门前只剩下一个女牢头。她背对着牢门,面朝通道,全神贯注地盯着同伴远去的背影和那片未知的黑暗,身体紧绷如弓。

就在这心神高度紧张、视线被同伴吸引的瞬间——

柳明玥牢房内的光线,极其诡异地扭曲了一下!

墙角那面用来给女犯整理仪容、原本光洁的铜镜镜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荡漾开一圈圈涟漪!镜面中央,一个模糊扭曲的影像飞快地凝聚、清晰——赫然是那尊“倾国色”瓷俑那微睁着冰冷眼眸、带着诡异微笑的脸庞!

这景象如同噩梦成真!柳明玥的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极度恐惧的尖利嘶嚎:“啊——!!!”

守门的女牢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凄厉惨叫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转身!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惊骇欲绝地看到,牢房内柳明玥身后的空气,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剧烈地扭曲、波动起来!那面铜镜的涟漪中心,一个身影由虚化实,如同从幽冥中直接踏出!

冰玉般的釉色在昏暗牢房内闪烁着妖异的光泽,完美无瑕的容颜上,那双微睁的眼眸冰冷地俯视着瘫软在地、如同待宰羔羊的柳明玥,唇角那抹凝固的微笑,此刻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正是那尊“倾国色”人瓷!它竟然真的如同鬼魅般,穿越了铜镜,凭空出现在了牢房之内!

“妖…妖怪!”女牢头肝胆俱裂,失声尖叫,手中的腰刀几乎拿捏不住。

瓷俑动了!它没有迈步,整个身体如同漂浮般,瞬间平移到了柳明玥面前!一只覆盖着冰冷釉彩、完美如同艺术品的手,闪电般伸出,五指张开,带着一股阴寒刺骨的杀意,直直抓向柳明玥的咽喉!那手上,釉彩之下,隐隐透出暗沉的血丝脉络!

“住手!”

一声雷霆般的暴喝在通道口炸响!如同平地惊雷!

李元芳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率先冲至!他双目赤红,手中的链子刀早已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乌光,带着他所有的惊怒和内力,以开山裂石之势,悍然劈向那瓷俑抓向柳明玥的诡异手臂!

“铛——!!!”

一声震耳欲聋、完全不似金铁交鸣、更像是巨锤砸在坚硬琉璃上的刺耳巨响,轰然爆发!

链子刀锋锐无比的刀锋,狠狠斩在了瓷俑的手腕处!

没有血肉横飞,没有骨骼断裂!

只有刺目的火星四溅!

那覆盖着妖异釉彩的手腕,硬逾精钢!李元芳这灌注全力的一刀,竟只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巨大的反震力沿着刀身传来,震得李元芳虎口剧痛,手臂发麻,链子刀险些脱手!

而那瓷俑,只是被这狂猛一击的力道震得动作微微一滞,抓向柳明玥咽喉的手偏了几寸,冰冷的指尖擦着她的脖颈划过,留下几道血痕。柳明玥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连滚带爬地向墙角缩去。

瓷俑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它那覆盖着完美釉彩的头颅,那双微睁的、映着牢房内昏暗火光的冰冷眼眸,毫无生气地“看”向了李元芳。那眼神,空洞、死寂,却又带着一种源自幽冥深处的、令人骨髓都冻结的怨毒。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对峙瞬间,狄仁杰沉稳而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在牢房门口响起,清晰无比地送入每一个角落:

“白素瓷!老夫在此!你看看这是谁?!”

瓷俑的动作,猛地一僵!

它的头颅保持着转向李元芳的姿态,但那双空洞冰冷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如同死水投入巨石!

狄仁杰站在牢房门口,他并未携带兵器,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在他摊开的掌心中,托着一个用素帕小心包裹的物件。他轻轻揭开素帕一角——

露出的,是半块极其普通的、边缘粗糙的青白玉佩!玉佩的样式古朴,明显是廉价之物,断裂处参差不齐。玉佩上,用拙劣的刀工,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素”字!

当这半块玉佩暴露在牢房昏黄的光线下时,那尊“倾国色”瓷俑,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九天雷霆狠狠劈中!

它整个身体剧烈地震颤起来!覆盖全身的、流转着妖异冰玉光泽的釉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纹!那双空洞冰冷的眼眸中,原本死寂的怨毒如同沸腾的岩浆般剧烈翻涌、挣扎!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人”的剧烈痛苦和深不见底的悲伤,如同黑暗深渊中透出的微光,在那双即将被怨毒彻底吞噬的眼底深处,疯狂地闪烁、明灭!

那不再是毫无生气的瓷俑之眼!那里面,分明是一个被无边的仇恨与痛苦撕裂、囚禁、正在疯狂挣扎的灵魂!

“啊——!!!”

一声无法分辨是愤怒、痛苦还是绝望的、非人非兽的尖利嘶鸣,从瓷俑那没有开启的、凝固着微笑的唇间爆发出来!这声音尖锐刺耳,仿佛无数冤魂在同时嚎哭,震得整个牢房的空气都在嗡嗡作响,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随着这声嘶鸣,瓷俑身上的裂纹瞬间扩大!无数细小的釉彩碎片如同被震落的冰晶,簌簌剥落!裂纹深处,不再是洁白的瓷胎,而是露出了那种令人作呕的、带着暗沉血丝的胶质层!

它放弃了近在咫尺、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柳明玥,整个身体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僵硬姿态,猛地转向牢房门口的狄仁杰!那只刚刚硬抗了李元芳全力一刀、仅留下白痕的手臂,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五指如钩,直直抓向狄仁杰手中的半块玉佩!速度之快,只在昏暗的光线下留下一道妖异的釉色残影!

“大人小心!”李元芳目眦欲裂,不顾手臂酸麻,链子刀再次化作乌光,直取瓷俑后心!

狄仁杰面对这致命一击,竟是不闪不避!他目光沉静如渊,死死盯着瓷俑那双在疯狂怨毒与人性痛苦中激烈挣扎的眼睛,口中再次发出一声断喝,如同暮鼓晨钟,直击灵魂:

“素瓷!你爹白守业的心脏,就在阿扎尔府上那尊‘倾国色’的胸腔里!被他自己亲手烧制的釉彩,永远封在了他女儿的身体里!这就是他助纣为虐的报应!你还要让这永世不得超生的诅咒,继续下去吗?!”

“轰——!!!”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击,彻底击溃了那被无边怨恨和邪术支撑的躯壳!

瓷俑抓向狄仁杰的动作,在距离他手中玉佩不到三寸的地方,骤然僵死!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

它全身剧烈地、无法控制地痉挛!覆盖全身的妖异釉彩如同脆弱的琉璃,在刺耳的“喀啦啦”碎裂声中,大块大块地崩裂、剥落!露出下面大片大片令人毛骨悚然的胶质层和嵌入其中的深色肌理!那张完美无瑕、凝固着诡异微笑的脸庞,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一块釉彩从眼角剥落,露出下面…一颗布满血丝、正疯狂转动、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悲伤的人类眼球!

那颗眼球,死死地、绝望地“看”着狄仁杰掌心的半块玉佩!

“爹…爹啊——!!!”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饱含着世间至痛至悲的哭嚎,不再是尖利的嘶鸣,而是真真切切、属于年轻女子那撕心裂肺的哀鸣,从布满裂痕的瓷俑躯体内迸发出来!这声音,穿透了冰冷的牢墙,直上云霄!

随着这声泣血的哀嚎,瓷俑的动作彻底定格。那只伸向玉佩的手臂无力地垂下。全身的裂痕瞬间扩大到极致。

“哗啦——!”

一声巨响,整尊“倾国色”瓷俑,连同内部那具被胶质和怨念包裹的躯体,彻底崩解!化作一地大小不一、闪烁着诡异光泽的碎片,和无数粘稠、暗沉、散发着浓烈血腥与腐败气息的胶质、毛发、血肉的混合物!

一颗被包裹在暗红色胶质层中、早已停止跳动、却仿佛带着无尽痛苦扭曲痕迹的…人类心脏,在碎片和污秽中滚落出来,微微颤动了一下,便彻底归于死寂。

牢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腐臭瞬间弥漫开来。

柳明玥蜷缩在墙角,双眼翻白,已然吓晕过去。两名女牢头脸色惨白如纸,扶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立。

李元芳握着链子刀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滩混杂着碎瓷、胶质和心脏的污秽之物,胸膛剧烈起伏。

狄仁杰缓缓收回托着半块玉佩的手。他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沉重与悲悯。他慢慢蹲下身,用素帕小心翼翼地将地上那颗包裹着胶质、象征着父女相残最终结局的扭曲心脏拾起,仔细包裹好。然后,他走到那堆最大的、属于瓷俑头部的碎片前,俯身,将手中那半块刻着“素”字的青白玉佩,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碎片之上。

玉佩粗糙的断口,对着虚空,仿佛在无声地等待那永远无法归来的另一半。

***

数日后,神都洛阳,紫微宫深处。女帝武则天的御书房内,沉水香的气息馥郁而庄严。

狄仁杰肃立阶下,双手捧着一份厚厚的奏疏,声音沉缓,条理清晰地将整个“人瓷案”的来龙去脉、骇人听闻的细节以及最终的惨烈结局,一一禀明。从波斯商阿扎尔的贪婪与残忍,到老窑匠白守业的助纣为虐与最终被亲生女所弑的结局,再到白素瓷被邪术与滔天怨恨扭曲成复仇厉鬼的悲剧,以及那二十位被活封入泥胎、永远凝固了青春容颜的无辜女子……

女帝端坐于御案之后,一身明黄常服,面容在缭绕的香烟后看不真切,唯有一双凤眸,如同深潭古井,平静无波地听着。案头,静静摆放着狄仁杰呈上的证物——那半块刻着“素”字的青白玉佩,以及那份记录了所有涉案贵族富户名单的、染着阿扎尔血指印的密账。

当狄仁杰的声音最终落下,御书房内陷入一片长久的沉寂。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规律而冰冷地敲打着人的耳膜。

许久,武则天那听不出喜怒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打破了沉寂:“狄卿。”

“臣在。”

“那白素瓷…最终,可曾留下一言半语?”

狄仁杰微微一顿,垂首道:“回陛下,瓷俑崩解之时,唯有一声哀泣‘爹啊’,再无他言。”

又是一阵沉默。女帝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御书房雕花的窗棂,投向了遥远而不可知的地方。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案头那半块冰凉粗糙的玉佩。那玉佩上的“素”字,刻痕歪斜,却带着一种孤绝的力度。

“以活人制俑…以怨气为釉…”女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叹息,似悲悯,又似某种洞悉世情后的冰冷彻骨,“为的,不过是那些贵人案头,多一件可供赏玩的‘奇珍’?还是为了朕的御座之前,能多一份‘祥瑞’的虚名?”

她的指尖停留在那个“素”字上,微微用力。

“容颜绝色,便是原罪么?” 她的声音很轻,如同自语,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御书房内,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这神都之下,掩埋的…何止是二十具泥胎?”

狄仁杰肃立无言。他知道,女帝的问题,并不需要回答。那是对这吃人世道的诘问,也是对自身权柄之下、难以涤荡的阴暗角落的一声沉重叹息。

武则天收回手,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威严,落在狄仁杰身上:“狄卿。”

“臣在。”

“名单之上,凡涉案者,无论王公贵胄,富商巨贾,依《永徽律疏》,贪渎、买凶、戕害人命者,严惩不贷!家产抄没,三成抚恤苦主,七成…充入少府,立‘恤孤堂’,专事收容孤苦无依之女子。”她的旨意清晰而冰冷,如同出鞘的利剑。

“臣,遵旨!”狄仁杰躬身领命。

“至于那城西官窑地下…”女帝的声音顿了顿,似乎那二十张凝固在泥胎中的青春面庞再次浮现眼前,“…封了吧。连同那些未烧之俑…一并…深埋。立无字碑。让她们…安息。”

“是。”狄仁杰的声音低沉。

武则天挥了挥手,姿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卿且退下吧。”

“臣告退。”狄仁杰再次躬身,缓缓退出了弥漫着沉水香气的御书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内里的光线与气息。狄仁杰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午后的阳光刺眼地落下来,将神都洛阳的万千宫阙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辉,繁华鼎盛,气象万千。

然而,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下,那车水马龙的御道旁,那笙歌曼舞的教坊深处……是否也正无声地凝结着新的、不为人知的怨气之釉?

他抬起头,望向那高远得令人目眩的苍穹。阳光炽烈,却驱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寒意。他紧了紧手中的笏板,迈开脚步,深紫色的官袍下摆拂过冰冷的台阶,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入那片耀眼得近乎虚幻的阳光里。身后巍峨的紫微宫,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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