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宸宫,白日里已有了几分蒸腾的暑意。
御花园的荷塘初露尖尖角,蝉鸣尚未成势,但后宫之中,却因那新分派的宫务,悄然滋生着比暑气更令人烦躁的暗涌。
林婉接手份例发放与稽核后,初时确是意气风发。
她享受着各宫前来请示时那带着讨好与敬畏的目光,觉得这才配得上她相府千金、四妃之首的身份。
她雷厉风行,试图一扫前人“疲沓”之风,下令严核各宫用度,凡超出定例或账目不清者,一律追回或扣罚。
然而,她低估了后宫盘根错节的关系与人性之复杂。
这日午后,烈日炎炎,连殿内的冰鉴都似乎难以驱散那份闷热。
林婉正在自己宫中的偏殿内,对着厚厚一叠账册发愁。
内务府新呈上的一批江南绡纱,数量似乎对不上,负责此事的太监支支吾吾,言语间却暗示着某位太妃宫里的老嬷嬷“惯例”会截留些许。
“惯例?在本宫这里,没有这等陋规!”
林婉柳眉倒竖,将账册重重一摔,
“去!给本宫查清楚,缺了多少,从谁的份例里扣,一视同仁!”
命令是下了,麻烦却也接踵而至。
先是那位太妃身边得脸的老嬷嬷,哭天抢地地来到林婉宫外,也不进去,就跪在日头底下,声称那点绡纱是给太妃做夏日里替换的帐帘用的,并非私吞,直哭诉惠妃娘娘不体恤老人,苛待先帝嫔妃。
紧接着,英妃赵燕儿因着她麾下宫女份例中的胭脂水粉成色不如往年,直接找上了门。
赵燕儿性子直爽泼辣,又是将门之女,可不管什么丞相千金的颜面,当着不少宫人的面,便与林婉争执起来。
“惠妃姐姐好大的官威!莫非觉得我绮霞宫的人好欺负不成?这胭脂颜色暗沉,如何能用?定是发放之人以次充好,姐姐协理宫务,难道不该细查源头,反倒来苛责我们领用之人?”
赵燕儿声音清亮,话语如同连珠炮。
林婉何曾受过这等气?
她自觉公正严明,却处处碰壁,又热又气,脸颊涨得通红:“英妃妹妹慎言!份例皆按规制发放,内务府采买何人经手,本宫自会核查!但妹妹宫人若有无理要求,本宫也断不会纵容!”
两人不欢而散。
此事很快在宫中传开,林婉“刻薄严苛”、“不近人情”的名声悄然流传。
一些低位妃嫔和宫人领份例时更是战战兢兢,生怕哪里不合规被揪住错处,私下里怨声载道,都道还是皇后掌权时宽严相济,大家日子好过。
林婉焦头烂额,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管得严,得罪人;管得松,出了纰漏更是失职。
与她交接的内务府官员表面恭敬,实则滑不溜手,将许多陈年旧账、人情往来的难题都推到她面前。
她这才深切体会到,皇后轻描淡写交给她的,是怎样一块烫手山芋。
相较于林婉那边的“热闹”,德妃周静仪掌管的典籍管理与宫中教化,看似清静,实则暗藏玄机。
藏书阁位于宫苑深处,平日人迹罕至,只定期有宫人打扫。
周静仪接手后,本着负责的态度,决定亲自清查一遍账册与藏书情况。
这一查,便查出了大问题。
许多孤本、珍本的借阅记录混乱不清,有的甚至多年未归。
更有一些前朝留下的、涉及宫廷秘辛或敏感政论的书籍,随意堆放,未有妥善分类管理。
她试图整理,却发现工作量巨大,且牵涉甚广——某些借书未还的记录,赫然关联着某些早已颐养天年的老太妃,或是某些如今在前朝颇有地位的官员家眷。
这日,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梅雨,潮湿闷热。
周静仪在藏书阁的耳房内,对着一本被虫蛀了大半的《前朝宫廷札记》发愁。
这本书按理应属禁书范畴,却不知为何流落在此,且损毁严重。
“娘娘,”
她身边的心腹宫女小声禀报,
“司礼监那边传来话,下月要对新入宫的一批宫女进行礼仪考核,请您定个章程。还有……浣衣局几个老嬷嬷为着谁负责教导新宫女浆洗宫中特定衣料规矩的事,吵起来了,请您示下。”
周静仪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礼仪考核需拟定标准、安排教习嬷嬷、核定等次,繁琐至极。
而宫女之间的争执,更是鸡毛蒜皮,却最是消耗心力。
她素来喜静,擅长的是琴棋书画,而非这些琐碎的人事管理与纠纷调停。
她试图按照典籍规章办事,却发现宫中许多“惯例”与成文规定并不相符。
若严格按规章,势必触动不少人的利益;若循旧例,又恐失了规矩,将来出了大错,责任还是她的。
更让她心烦的是,皇后偶尔会“关心”地问起进展。
“德妃妹妹近日操劳,本宫瞧着都清减了些。”
一次晨会上,江浸月状似无意地提起,
“藏书阁年代久远,整理起来确是不易。还有宫中教化,关乎皇家体面,妹妹务必仔细,若有难处,尽管来与本宫说。”
这话听着是体恤,却像无形的鞭子,催逼着周静仪。
她只能更加勤勉,日夜埋首于故纸堆和人事纠纷中,原本沉静的气质也染上了几分挥之不去的焦虑与疲惫。
对于林婉和周静仪遇到的困境,江浸月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
她从不插手具体事务,也未曾公开指责过任何一人。
甚至在林婉与赵燕儿争执后,她还特意安抚了赵燕儿,并让人重新核查了胭脂的采买流程,将责任归咎于内务府经办不力,轻轻巧巧地平息了风波,反倒显得林婉处理不当。
她依旧每日听取二人的禀报,神色温和,言语鼓励,仿佛对她们遇到的困难感同身受。
“惠妃妹妹辛苦了,份例发放关乎六宫生计,难免有不如意之处,妹妹年轻,还需历练。”
“德妃妹妹亦是不易,典籍教化乃百年大计,急不得,需徐徐图之。”
她越是如此“宽宏大量”、“善解人意”,林婉和周静仪心中就越是憋闷。
她们分明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却抓不到皇后任何错处,反而显得自己能力不足,无法胜任皇后“信任”交托的重任。
这日傍晚,顾玄夜难得闲暇,来到椒房殿用膳。
膳后,他随口问起后宫近况。
江浸月亲手为他奉上一盏清茶,语气平和,不带任何情绪地“客观”陈述:“回陛下,近日六宫尚算安稳。只是……惠妃妹妹年轻气盛,处理份例稽核之事,难免急切了些,与英妃妹妹生了些口角,臣妾已安抚下去。想来妹妹也是想为陛下分忧,只是方式方法上,还需磨砺。”
“德妃妹妹那边,整理典籍甚是辛劳,只是藏书阁年代久远,账目混乱,损毁亦有不少,非一日之功。宫中教化事务也颇繁琐,妹妹性子沉静,处理这些,怕是耗神不少。”
她轻轻叹息一声,眉宇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色”与“自责”:“说来也是臣妾督导不力,未能及时察觉其中艰难,让两位妹妹受累了。”
顾玄夜听着,并未立刻表态,只是端起茶盏,目光深邃地看了江浸月一眼。
他久居上位,如何听不出这看似平淡的叙述下的暗涌?
林婉行事毛躁,周静仪能力有限,而皇后……识大体,懂进退,还能主动承担责任。
他没有多说什么,但心中那杆天平,已在不经意间,又向江浸月倾斜了几分。
他没有追问细节,也没有评判对错,只是伸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她的手微凉,指尖纤细。
“皇后辛苦了。”
他低声道,语气意味不明,
“这后宫,交给你,朕很放心。”
江浸月抬起眼睫,对上他深邃的目光,眼底无波无澜,既无欣喜,也无惶恐,只是微微颔首:“臣妾分内之事。”
窗外,残月破云而出,清冷的光辉洒满雨后湿润的宫廷。
华春宫内,林婉对着空荡荡的冰鉴和一堆烂摊子咬牙切齿;
永和宫中,周静仪对着遗失典籍的名单和琐碎人事心力交瘁。
而凤仪宫内,棋局仍在继续,执子之人从容落定,风雨不惊。
林婉与周静仪尚不知晓皇帝心中已生评判,她们只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进退维谷,有苦难言。
皇后的“阳谋”,如同这夜色中无声蔓延的藤蔓,早已悄然缠紧了她的对手,不疾不徐,却步步紧逼,让她们在自以为掌握权柄的幻觉中,一步步陷入泥沼,挣扎不得。
她们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令人窒息的压迫。
真正的敲打,尚未到来,却已让她们锐气大挫。
这盘大棋,胜负的天平,从一开始,就已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