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踩上第一级台阶时,背后那声轻笑像是从石缝里钻出来的。我没回头,也没停下,只是手在袖口蹭了蹭,把刚才摸过石碑的指尖擦干净。
台阶很窄,往下走了一段就没了光。我靠着墙慢慢挪,耳朵听着上面有没有动静。过了会儿,头顶传来脚步声,轻得很,但我知道是谁。
司徒墨跟下来了。
他没说话,走到我身边,黑袍角扫过地面。我们并排站着,谁也没动。
“你不该来。”我说。
“你也不该一个人下。”他回。
我没反驳。吊坠还在震,比刚才更急,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撞出来。我抬手按了下心口,它才安静一点。
“刚才那个纹路,”我开口,“圆环带缺口的,我在哪见过。”
“观星族的密卷残页上有。”他说得很快,像是早想好了,“藏书阁禁录区第三层,匣子是暗红色的,锁要用血开。”
我转头看他。他紫眸低垂,手指动了下,像是在回忆什么。
“你怎么知道?”
“我改过那本书的目录。”他嘴角扯了一下,“不然你以为你每次找东西都那么准?”
我没吭声。原来他早就动了手脚。难怪那些书总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
“现在还能进去?”我问。
“结界松了。”他说,“刚才地底震动,守阁灵兽也退了。机会只有一次。”
我点头,转身往回走。他没问我要做什么,就跟在后面。
藏书阁还是老样子,书架高得看不到顶,空气里有陈纸的味道。我们穿过几道拱门,到了最里面。墙上有个凹槽,嵌着个红木匣子,表面裂了几道缝。
我伸手去拿,匣子不动。司徒墨站到旁边,没拦我。
“要血?”我问。
“你的血能开。”他说,“但会有反噬。”
我咬破手指,滴在锁扣上。血渗进去,咔的一声,匣子开了。
里面只有一张纸,发黄,边角烧焦了,字迹断断续续。我拿出来时,指尖碰到纸面,突然眼前一黑。
画面闪进来——
我被人按在地上,刀架在脖子上。天上下着雨,泥水混着血流进嘴里。有人在笑,说“这丫头命硬,杀不死”。
然后是冬天,我在雪地里爬,手冻烂了,怀里抱着一块废铁。远处有火光,是村子被烧了。
再后来,我在巷子里躲追兵,胸口挨了一箭,疼得喘不上气。有人把我拖进屋,是个少年,脸看不清,但他手在抖。
这些不是我这一世的记忆。
我猛地抽手,纸差点掉地上。太阳穴突突跳,喉咙发干。
“别读太多。”司徒墨低声说,“每看一行,你就得尝一遍那时候的苦。”
我喘了口气,重新盯住那张纸。
“性转非易形……乃代痛之契。”我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施术者承其苦,历其所历,忘其所忘。”
声音有点抖。
我抬头看他。“意思是,谁给我做的性转术,就得替我受所有罪?”
他没回答。
我把纸翻过来,背面还有几行小字:“血脉相连者,痛感愈深。若情根已种,则日夜如刑。”
我盯着那句“情根已种”,心口猛地一缩。
“所以……”我慢慢说,“每次我受伤,你也会疼?”
他忽然冲上来,一把抢过那张纸。
“假的!”他吼了一声,手指用力,纸被撕成两半。
我愣住。
他站在原地,呼吸很重,手还在抖。然后他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碎片。
火光亮起来的瞬间,我看见灰烬里浮出画面——
沙漠,黄昏。一个穿粗布衣的少女扑向少年,背后插着一支箭。她倒下的时候,少年抱住她,脸上全是泪。
那是前世的事。
我认得那个少女是我。那个少年……
是司徒墨。
火熄了,纸化成灰,飘在地上。他蹲下去,手撑着膝盖,头低着。
“我不该记得这个。”他声音哑了,“我不该记得你流血的样子,也不该记得那天多冷……可我记得。”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
“为什么?”我问。
他抬头,紫眸里有红光闪动,但不像平时那样锋利,反而像是快碎了。
“我不知道是谁给我做的术。”我说,“但如果你真是那个人,你不该承受这些。”
“那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改书?”他忽然笑了,“你以为我为什么总在你受伤后消失几天?我不是怕你,我是疼得站不起来。”
我喉咙发紧。
“你说施术者会忘掉原本的记忆?”我问。
他点头。“可我还记得。记得你饿晕在路边,我把你背回去;记得你发烧说胡话,抓着我的袖子不放;记得你第一次用剑,砍到自己手,哭得像个小孩。”
他说一句,我就心口疼一下。
“按理说,这些事我根本不该知道。”他看着我,“可我就是记得。而且每一次你受伤,我都觉得像是我自己在死。”
我闭上眼,催动妖瞳。
金光从眼里散出来,像一层薄雾罩住整个房间。光里开始浮现画面——
司徒墨在深夜翻书,手指划过某一页,把“性转代价”四个字涂掉;
他在祠堂割开手掌,把血滴进阵法,脸色发白;
我有一次从房檐摔下来,手腕脱臼,当晚他坐在自己屋里,左手一直蜷着,动不了;
还有一次我中了毒,昏睡三天,他躺在隔壁床,浑身冒冷汗,牙关咬出血。
每一幕,他都在替我疼。
金光收回来时,我睁开眼。
“不是因为你欠我。”我说,“是因为你爱我,才会替我疼。”
他怔住了。
狐尾不知什么时候缠上了我的手腕,温热的,微微发颤。
他低笑一声,声音很轻。“现在才明白?我可没说过要你感激。”
“我不是感激。”我说,“我是知道了真相。”
他靠墙坐下,额头抵着膝盖,手捂住眼睛。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疯了。”他说,“明明不该认识你,却总在梦里见到你小时候的样子;明明应该听父亲的话杀你,可看到你受伤,我比谁都恨动手的人。”
我坐到他旁边。
“你还记得剜心那一夜吗?”我问。
他身体僵了一下。
“我记得你倒下去的时候,眼睛还没闭。我冲过去想抱你,可父亲的鞭子抽下来,把我打飞了。”他声音很低,“后来我求他放过你,他说‘她已经死了’。”
我没说话。
那一夜我确实死了。可吊坠救了我,让我带着记忆重生。
“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在找你。”他说,“哪怕被洗脑,被封印,我还是在找。”
我看着手里那片残烬,轻轻放在地上。
“对不起。”我说。
他扭头看我。
“让你替我扛这么多,对不起。”
他愣了下,然后摇头。“别说这个。我不在乎是不是痛,我只在乎能不能记住你。”
我们都没再说话。
外面传来风声,吹得书页哗哗响。远处好像有人走动,但没人进来。
我站起来,拍了拍衣服。
“陆九玄还在等我们。”我说。
“他知道真相吗?”他问。
“不知道。”
“你会告诉他吗?”
“不会。”我说,“这是我们的事。”
他点点头,也站起来。狐尾收回体内,脸上恢复了平常那种懒散的样子。
“下次别用妖瞳照我那么久。”他说,“头疼。”
“你不说实话的时候,我才多看几眼。”
他笑了一下,没接话。
我们往门口走,脚步声在空荡的阁楼里回响。走到一半,我忽然停住。
吊坠又热了一下。
这次不是震动,是烫,像贴着火炉。
我掀开衣领看,它通红,边缘开始发黑。
“怎么了?”司徒墨问。
我摇头,刚要说话,忽然听见书架后面有纸页翻动的声音。
不是风。
有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