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洪拱手道:“陛下,非是老臣畏战。实是边事艰难,桩桩件件皆需落到实处。”
“自宣府出塞,粮秣转运便超六百里,征发民夫逾万,人吃马嚼,路上便要耗去三成!这还只是第一难。”
“塞外百里便换天地,何处有暗流可饮马?何处草场能驻军?沙暴何时起?这些,我军中斥候尚且未能尽数掌握。此为二难。”
“鞑虏骑兵,飘忽不定。我步骑混编,追之不及,围之不住。若孤军深入,被其断了粮道,或是引入绝地……陛下,恐怕旧事重演啊!”
他嘴里这“旧事”,说白了,不就是土木堡之变嘛。
看来在杨洪心里,已经默默把朱见深和他那不靠谱的爹划上等号了。
小皇帝一听这话,小脸顿时绷紧,刚要反驳,一旁的郭登却站了出来。
“杨总兵所言,皆是金玉良言,亦是多年来困厄我大明北疆的痼疾。然……”
他话锋一转,气度从容:“然治国用兵,须放眼全局。近年来,摄政王与陛下励精图治,所为者何?”
“云中府设立,大宁城重附,此二处,便如两枚楔子,打入草原腹心,使我大军出塞有了依托之地,此非昔日可比,此乃势之变。”
“清丈天下,税入倍增;开源节流,府库渐盈。今日朝廷,已有支撑一场乃至数场远征之国力,此乃力之变。”
郭登最后目光扫过台下济济一堂的武官学子,声音清越:“而此讲武堂之设,正是要破解杨总兵第三忧!”
“旨在系统培育明地理、知虏情、擅机变之新一代将才,使我大明日后出塞,将帅皆胸有丘壑。此,乃人之变!”
“势、力、人,三者皆备。故,改守为攻,非是轻狂冒进,实是水到渠成,大势所趋。”
这番话高屋建瓴,直接把视角从具体战术拉升到国家战略层面。
然而,这番格局宏大的言论,听在杨洪耳中,却格外刺耳。
几年前,郭登与他同是边镇总兵,地位相仿,一同在烽火硝烟中搏杀。
后来郭登奉召入京,入了内阁,加了大学士衔,成了天子近臣。
彼时,杨洪还在宣府私下与心腹吐槽,说郭登这是遭了摄政王的明升暗降,被夺了兵权。
成了个只能动嘴皮子的“文官”,日后在内阁只怕也是个吉祥物。
谁曾想,内阁经由改革,竟成了帝国真正的决策中枢。
郭登这位“文官”,非但未曾边缘化,反而凭借其军旅阅历与见识,几乎在主导帝国的军事革新。
就说那卫所改制,大半章程都出自他手,俨然有了几分“武丞相”的派头。
如今他一句话能调动的资源、产生的影响,哪里是个边镇总兵能比的?
讲台之后,木箱之上,朱见深负在身后的小手已经悄然攥紧。
这是他第一次,完全脱离王叔的羽翼,亲自向天下宣告重大的国策转向。
谁知话没说完,就先被老臣用“忠言”堵了回来。
再看下首的杨洪,就算听了郭登这番解释,脸上仍写着不服,嘴唇微动似乎还要争辩。
“嘭!”
一声清响打破沉寂,只见小皇帝抄起方木重重一敲。
“杨卿之忧,朕知道了。”朱见深忍下心中不快,淡淡说道:“王叔曾对朕说过:尊严只在剑峰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中。”
“被动挨打,换来的绝非太平,只会助长贼寇气焰,令边患永无宁日!”
“转守为攻,此乃既定国策。今日不是要商议此事,而是通告诸位!”
杨洪再次拱手,刚欲开口,朱见深陡然拔高音量:“今日召杨卿入京,首要之事,并非议政!”
他手臂一挥,指向台下那些屏息凝神的讲武堂学子:“是要借助杨卿久镇边关、熟知虏情之能!”
“将你所知所见之鞑情,无论是部落分布、习性优劣,还是山川险要、水草规律,传授于这些日后将执剑出塞的栋梁!”
“讲武堂,便是为此战略淬炼利剑之洪炉。杨卿,你,明白了吗?”
这番话如同定音一锤,砸在杨洪心头。
他胸腔一阵憋闷,一股郁气直冲顶门。
合着这么重大的国策转向,自己连说句实在话的资格都没了?
直接沦落成个传道授课的“老教官”?
但天子金口已开,国策已定,那“通告”二字更是重若千钧。
他若再执意进言,便不再是讨论国事,而是违逆君命。
杨洪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把那口浊气压回肚子里,低头抱拳,声音发沉:
“老臣……明白了!”
讲武堂内,朱见深面对的是武官。
而文官大佬们,此刻正聚集在郕王府中。
“王爷,您请看这个。”户部尚书张凤递上一份文书,“关中那边,法门寺联合各寺借粮助赈,可算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一旁的王文捻须点头,面带欣然:“此番关中诸寺慷慨解囊,共度时艰,实乃义举,彰显佛门慈悲,当予褒扬。”
“善举自是善举,本官也不否认。”张凤话锋一转,面带忧色:“可王爷,问题也随之而来。”
“那大乘银行借此善名,声誉鹊起!如今已不止在关中,湖广、山东、四川,各地寺庙纷纷挂起其招牌,靠着善举和佛门声望,大量吸纳信徒存银。”
“他们几乎全盘照搬我大明银行的模式,放贷、会票等业务一应俱全。长此以往,恐将影响国库收入啊。”
张凤苦着脸道:“所以本官就在想,咱们是不是……能稍微打压它一下?”
首辅陈循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张尚书此言差矣。朝廷岂能因为民间赚了钱就出手打压?更何况诸寺刚立下大功,这事若传出去,岂不令天下人寒心?”
他正色道:“此事,于道义上站不住脚。”
张凤一时语塞,他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朝廷确实不能干这种过河拆桥的事。
可大明银行如今就是朝廷下金蛋的母鸡,眼看着大乘银行来抢生意,他这个户部老大怎么能坐得住?
他不由看向摄政王,这位爷摄政以来,要说对什么最上心,那必然就是“钱”。
纵观其数年施政,商税、清丈、海贸、银矿乃至这大明银行,哪一样不是围着钱转?
张凤此刻就盼着,这位素来在钱事上“斤斤计较”的王爷。
能不能……稍微不要脸那么一回,寻个由头,将这潜在的巨大威胁摁下去。
但他却是想差咯。
朱祁钰缓缓开口:“这大乘银行,本王也有些了解,他们做得很好么。朝廷对此,应该鼓励,而不是打压。”
此言一出,别说张凤傻眼了,所有人都像是头一回认识这位摄政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