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暗流涌动,对京师来说,无非是往通政司的文书房里多堆了几沓弹章。
而今天,整个北京城的目光,都齐刷刷投向了北郊。
一座庞然大物般的新建筑群拔地而起,正是新鲜出炉的“大明讲武堂”!
这儿可没有皇城里那些飞檐斗拱、朱漆金瓦的讲究,更不见雕梁画栋的精致。
放眼望去,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恢弘与冷峻。
所有的建筑皆由铁土混合砖石夯筑而成,墙体厚实,线条刚硬笔直,棱角分明。
屋顶都是平的,仅做防水排水之用,毫无传统殿宇的曲线美感。
窗户开得极大,不为观景,只为最大限度引入天光。
整体色调深灰,在春日高远的蓝天下,显得格外沉静而充满力量。
今日,正是讲武堂的落成暨开堂典礼。
正如摄政王之前所言,此处将是天子亲政第一步,故而今日之典礼,他并未出席。
整个仪式全由当今天子,景泰帝朱见深亲自主持。
辰时三刻,吉时已到。
朱见深穿着一身利落的曳撒,小脸板着,走在最前头。
本来是想披挂上阵,穿身铠甲的,可一掂量,就算特制的缩小版,也得二三十斤重。
怕他这小身板撑不住几个时辰的折腾,只好作罢。
正门前广场,仪仗队肃立无声。
广场中央设一香案,案上陈列着牛、羊、猪三牲祭礼,香烟缭绕,直上青天。
这是祀神之礼,祭祀武圣姜太公,以祈求武运昌隆,将士用命。
核心的仪式,是揭匾。
讲武堂正门上方,一块巨大的黑色匾额被一方明黄色的锦缎完全覆盖,遮掩住了其下的名号。
郭登躬身,对朱见深道:“陛下,吉时已到,请为讲武堂揭匾正名。”
朱见深微微颔首,神情庄重。
环视面前肃立的将领,以及更后方那些,被选拔入学的恩荫武官和军中佼佼者。
这可是头一回脱离王叔,独立主持这么重要的大事,朱见深心里难免有点打鼓。
他不由深吸一口气,朗声开口:“朕既为讲武堂山长,此堂之设,非为虚文!”
“为的就是涤荡卫所积弊,培育忠勇知兵之将校!让我大明将士,不止靠血气之勇,更要懂战阵之法,明忠君爱国之义!”
他的声音清越,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决断。
“自今日始,愿诸生砥砺前行,习阵练武,他日成为国之栋梁!开堂!”
话音落下,朱见深上前一步,伸手抓住锦缎一角,用力向下一拉。
明黄色的绸缎如瀑布般滑落,顷刻间,露出了其下黝黑匾额上那五个鎏金大字——「大明讲武堂」!
作为朝廷武事的核心地,这几个字细看笔力还带着点稚气,稍显软嫩。
但却是无人指摘,毕竟这是朱见深亲笔。
阳光照射在金字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与下方沉肃的建筑形成强烈对比,象征着武学之光自此而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郭登、范广为首,所有武官、兵士齐刷刷单膝跪地。
山呼海啸般的呼声震动着空气,也震动着整个京师的神经。
仪式既成,朱见深未作停留,径直引领众人步入讲武堂最大的正堂。
堂内极为开阔,几根巨柱稳稳撑着,里头一眼望穿,毫无隔断。
墙壁以白灰粉刷,其上悬挂着巨幅的《大明地理全图》、《海疆万里图》、《坤舆万国图》等等巨幅地图。
座椅排列齐整,前方是高起的讲台与一面巨大的黑漆木板,木板上则挂着幅《九边舆图》。
堂内人物,更是显赫。
有国防部范尚书为首的诸位官员,有武英殿大学士、武定侯郭登,更有特意奉诏入京宣府总兵杨洪。
他们身着蟒袍或麒麟服,其杀伐决断养出的悍将之气,让整个大堂平添几分肃杀。
朱见深平整一下心情,缓步来到讲台之上。
这讲台本是按成年人的身高打造,对于年仅十三岁的少年天子而言,实在太高。
要是直接站上去,底下人估计只能瞧见一顶翼善冠在台上晃悠。
早有内侍虑及于此,此刻,讲台之后,一个不起眼的榆木脚箱已安置妥当。
众目睽睽之下,朱见深没有丝毫迟疑,他稳稳地踏上木箱。
身形升起,肩背挺直,恰好将上半身完全显露在讲台之上。
小皇帝的目光扫过台下将领,没有丝毫怯场,开门见山:
“今日不讲繁琐礼仪,朕只问诸位爱卿一句:自仁宣以来,我大明北疆战略,核心为何?”
堂下一静。
众将皆知,是“缩边”、“守险”。
可这话由皇帝亲口问出来,味道就全变了。
朱见深根本不等回答,自己接上,声调陡然扬起:“是收缩!是缩在九边后面,眼睁睁看着鞑子在长城外头横行霸道,劫掠我们的边民,当我天朝没人吗!”
他抬手“啪”地指向那幅《九边舆图》,手指沿着漫长的边墙划过:“这道墙,是护住了中原,可它也把大明的雄心给框死了!”
“仁宣先帝,乃休养生息之不得已。然,时移世易!土木堡的教训,痛彻骨髓,难道都忘了吗?!”
他目光如电,射向众人:“今日,朕就在这儿宣告,这等被动挨打的窝囊策略,该到头了!”
“大明,要改守为攻,要打出长城去!辽东、河套、大宁,乃至更远的草原大漠,凡日月所照,皆可为大明之土,皆当沐华夏之风!”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在众将心头炸响。
近年来朝廷动作频频,云中府(河套)的设立、大宁城的收复,都显出了进取的苗头。
可由天子在这么正式的场合,如此旗帜鲜明地宣告根本性的战略转向,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短暂的震惊过后,杨洪深吸一口气,大步出列。
作为武将,他当然希望出去打,希望能有战事,渴望麾下儿郎能凭借军功封妻荫子。
但正因他身经百战,才更知兵者乃国之大事,存亡之道。
尤其是这小皇帝,见识短薄,他哪知道边疆之苦,他哪知道作战之艰?
历史上,多少君王好大喜功,一意孤行,最终将煌煌帝国推向深渊?
最现成的例子,不就是他亲爹?
代宗皇帝朱祁镇御驾亲征时,不也是意气风发,觉得王师所向,必当披靡?
结果如何?
二十万精锐尽丧土木堡,天子沦为阶下囚,几乎断送了大明国祚!
这一切,距离如今才过去几年?
血迹未干,教训犹在啊!
眼前的陛下,聪慧或有之,雄心亦可嘉,但他能把握这军国大事的分寸吗?
念及于此,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
“陛下!”杨洪声音洪亮,先捧了一句:“陛下雄心,气吞万里,老臣钦佩之至!然……”
他话锋一转,眉头紧锁,面露难色,“老臣镇守宣府数载,深知边事之艰。欲改守为攻,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