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镒虽是累得一趴就着,这一觉却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全是追不回的粮车和灾民饥饿的脸。
不知睡了多久,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已身在府衙后堂的卧房里。
窗外天光昏暗,想来已到黄昏。
他挣扎着起身,只觉得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得厉害,看来是给饿醒的。
“来人,来人!有没有什么吃的?快给弄些过来!”
四下无人伺候,这一身袍服很不好穿,他费了好些工夫,才总算穿戴整齐。
当此之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陈镒还以为是衙役,头也没抬就催促:“快些快些,不拘什么,能填肚子就成!”
他一边说,一边还在低头整理衣袍,总觉得哪里不够齐整。
却听一个沉稳的声音笑道:“陈抚台这嗓门,听起来可不像饿着啊。”
陈镒抬头一看,来人竟是于谦!
只见他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和几个大白面蒸饼。
“于兄?”陈镒一愣,下意识接过托盘,“怎地是你?”
于谦摆了摆手,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我也是刚醒来,在门外就听见你擂鼓似的喊饿,顺道就让下人把早饭送这儿来了。”
他指了指托盘,“快吃吧,府衙的厨房今早刚做的,比昨日的凉茶强。”
“今早?昨日?”
见陈镒有些发愣,于谦笑道:“你是睡糊涂了,这已是你来凤翔的第二天咯。”
“啊!”陈镒这才恍然,难怪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原来这一觉竟睡过了一整天。
也顾不得客气,端起碗就吸溜了一大口温热的米粥,又抓起蒸饼狠狠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道:“那便多谢于兄了……我真是睡迷糊了。”
猛猛塞了几口,刚把肚子填了个底,下面却又闹腾起来。
他连忙拱手致意,抓起另一个蒸饼,一路小跑奔去了恭房。
待陈镒再次回来,脸上还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虚脱感。
于谦放下手中的粥碗,挑眉看他,慢悠悠地打趣道:“陈兄,你这可真是‘上面刚装货,下面急卸船’,里外里忙活,一点没闲着啊。看来凤翔府这差事,是把你里外的‘库存’都给掏空了。”
陈镒老脸一红,又是尴尬又是好笑,一屁股坐下。
又拿起个蒸饼,这次倒是细嚼慢咽起来:“于兄你就莫要取笑我了,这人困马乏的,肠胃也跟着闹脾气。”
“唉,说起来,还是这劫粮的贼寇可恨!若是让我抓着,非把他们……把他们……”
“他们”了半天,也没想出个足够解气的狠话。
最终只能化愤怒为食欲,又对着蒸饼猛猛撕咬。
于谦看着他的样子,微微摇头:“慢些吃,没人跟你抢。粮食一时半会儿找不回来,你可别再噎出个好歹。”
一提到那批粮食,陈镒咀嚼的动作立刻慢了下来,眉头又习惯性地拧成了疙瘩。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重重叹了口气:“唉!于兄,那批被劫的官粮,真就一点线索都没有?”
于谦神色也凝重起来:“像是凭空蒸发,沿途连个像样的车辙印都没找到。”
他顿了顿,沉声道:“如此看来,劫粮之人绝非寻常山匪,当是训练有素之辈。”
“肯定是那张恕搞的鬼!”陈镒把蒸饼往盘子里一撂,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找他出兵,他推三阻四,死活不肯。”
“若能调遣卫所军士,搜寻范围自然能大大增加,说不得早就有了线索。”
并且,方才于谦也说了,这劫粮之人该是训练有素。
于谦方才推断劫粮者训练有素,此刻想来,陈镒更是愈发怀疑张恕:
“要说左近能拉出这样一队人马的,除了他张恕手下的兵,还有谁?我看,八成就是他监守自盗!”
于谦却沉吟摇头:“张恕此人,庸懦是真,但若说他策划劫掠官粮,胆子未必肥到这个地步。”
“而且,自我来此查办孙镗案,对各地卫所多有控制。若是张恕有调兵,必瞒不过我的眼线。”
“不是张恕,那又能是谁?”陈镒闻此,更是恼怒。
此刻,他倒真希望犯事的就是张恕。
那样的话,只要拿下这明确的靶子,逼问出粮食下落,一切难题便能迎刃而解。
可如今情况不明,反而更让他心惊肉跳。
一伙身份不明、训练有素、还胆大包天到敢劫掠朝廷赈灾粮的势力,潜藏在暗处。
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还能干出什么事?
一想到这些,陈镒就觉得后背有些发凉,方才吃下去的蒸饼,似乎又梗在了胸口。
与此同时,在一处隐秘的宅院内……
“林施主,林施主……”
那慧明长老唤了几声,林良文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他晃了晃像是灌了浆糊的脑袋,感觉记忆好像凭空缺了一块。
我是谁,我怎么在这里,我……
哦,我是凤翔知府林良文,我这是来和慧明长老一起,清点、交接那两千石救命粮的。
可奇了怪了,自己怎么在马车上坐着,就跟被瞌睡虫叼走了魂似的,在路上睡着了?
林良文总算回过神来,仍有些迷茫地抓了抓脑袋,心里直犯嘀咕。
“林施主,我们到了。”慧明长老依旧是那副宝相庄严的慈悲笑脸,他侧身让开,让对方看个清楚。
林良文定睛一看,不由得“咦”了一声。
眼前并非是香火鼎盛的法门寺,而是一处颇为隐蔽的宅院。
院门大开,里面人影幢幢,忙得是热火朝天。
他抬脚迈过门槛,往里一瞧,登时就更糊涂了。
在这院内,左右各堆着一座小山,细眼一瞧,都是装着粮食的袋子。
而中间,则是散乱堆着的小米。
朝阳恰好升起,金红色的晨光洒下来,照得那些小米粒儿泛着诱人的金黄色泽。
几十个精壮汉子正埋头忙活。
一拨人手脚麻利地解开左边堆着的旧麻袋,将小米“哗啦啦”倒进中间的米堆里。
另一拨人则拿着崭新、干净的空袋子,从米堆里重新装袋、过秤、封口。
“长老,这是……”林良文指着那些正在被淘汰的旧麻袋,眉头微皱。
那颜色、那规制,怎么看,怎么眼熟…………
慧明长老面不改色,合十道:“阿弥陀佛。”
“施主有所不知,这些粮食皆是老衲向四方善信化缘而来。各家所用袋囊不一,杂乱不洁,恐污了官家体统。”
“故而老衲命人换上统一新袋,也好让朝廷使者清点起来,方便整齐。”
这话听着在理,可林良文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却像水底的泡泡,咕嘟咕嘟往上冒。
他下意识地走近几步,弯腰从地上抓起一个刚刚扔下的旧麻袋,抖开一看——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