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门寺这地方,来头可就大了去喽!
要往上捯饬,得一直捯饬到东汉那会儿去。
那时候它还不叫法门寺,有个更阿三的名字“阿育王寺”。
据说里头供了佛祖舍利,这就起了塔,后盖了寺,香火就这么一代代传了下来。
等到了大唐,法门寺迎来了它的高光时刻,堪称“皇家指定许愿池”!
就因为它家里藏着那截宝贝佛骨,直接被尊为“护国真身宝塔”,档次一下就上去了。
从唐太宗到唐懿宗,老李家前后八位皇帝。
跟搞团建似的,折腾了七回,把地宫打开,恭恭敬敬地把佛骨请到长安、洛阳的宫里头供奉。
那场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奢华得没法说。
皇帝们这么给面子,法门寺和尚自然也不能光念经。
借着这股东风,它那是田产越圈越多,佃户越收越广。
到了现在,俨然成了关中这地界,数一数二的超级大地主。
说句不客气的话,便是如今豪横的秦王府,在这千年古刹面前,论起家底厚度,怕是都得小巧那么几分。
到底是见过大世面,法门寺在政治嗅觉这方面,那也是不差的。
去年,朝廷要搞土地清丈。
在各大势力还在观望之时,他们便果断站出来表示接受新政,避免了类似孔家一样的遭遇。
朝廷的清丈队也都是明白人,面对这么个识趣的“千年老油条”,自然也不会往死里查。
毕竟有它带头配合,整个关中的清丈工作都顺利了不少。
投桃报李嘛,清丈队也就绕着它的田产走了走。
查了几块边边角角的“外围土地”,便心照不宣地收队交差了。
其实一开始,朱祁钰对孔家也是这个态度来着。
只要你能主动表示配合,朝廷也会给你一个面子。
可人家偏不!
诶,仗着圣人后裔的名头,非要作死,拦都拦不住。
菩萨低眉你不受,那便只能请出怒目金刚了。
而此刻,府衙外头求见的这位慧明长老,正是法门寺监院。
寺里大到田庄收成,小到柴米油盐,所有跟钱、粮、地沾边的事务,全是他一手掌管。
老方丈年事已高,平日里不太露面。
这迎来送往、对外交涉的活儿,基本都由他这位法门寺cEo全权代理。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传来,打破了堂内凝重的气氛。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位僧人稳步走入。
他身着一袭褐色缁衣,体态微胖,面皮白净光滑,无一根胡须。
脸上挂着慈悲笑意,活脱脱一尊行走的弥勒佛。
“法门寺慧明,见过几位施主。”
陈镒眯着眼打量,光看外表,这人像是三十,最多不过四十。
但在他进门前,林良文曾说,这和尚已经五十五岁,也不知是如何保养的。
也没空多想,陈镒直接询问道“你说要见本官?”
慧明微微点头,脸上笑意散去:“老衲听闻赈灾官粮被劫,万千生灵涂炭,心中实在不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镒和于谦,语气愈发恳切:“故而,老衲已用法门寺百年清誉作保,从凤翔诸位士绅善人处,筹借了两千石粮食。愿即刻转交朝廷,以解燃眉之急,助抚台赈济灾民。”
两千石!
陈镒一听,眼睛瞬间就亮了,刚才那点不满几乎瞬间被这及时雨冲散。
他猛地站起身,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此话当真?”
“好,太好了!大师真是功德无量,朝廷绝不会让宝寺吃亏,一切按市价行息!”
“哎,施主此言差矣。”
慧明连忙摆手,笑容无比真诚,“我佛慈悲,救苦救难乃是本分。”
“若此时还要算计那几分利息,与趁火打劫何异?这岂不玷污了我佛门清净地?利息之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瞧瞧,到底是得道高僧,这话说得多漂亮!
陈镒听得是心花怒放,脸上焦虑都被这阵“佛风”吹散了大半。
只觉这慧明长老真是深明大义,是关中百姓的活菩萨。
一旁的林良文更是松了口气,脸上堆满了笑。
自己不用找人借粮了,问题也解决了,这官帽当更加稳固了。
于谦听得有粮,虽也开心,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陈镒听闻劫粮之事,是临时起意要来凤翔。
从决定到出发,再到一路马不停蹄地狂奔,中间几乎没有耽搁。
就连凤翔知府林良文和自己,也是在他踏进府衙之后才得到消息。
满打满算,陈镒抵达这凤翔府衙,前前后后,也不过才半个时辰。
这慧明长老,消息是不是……太灵通了点?
他这雪中送炭,来得是不是也……太巧、太及时了?
于谦的目光转向慧明,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
慧明似有所感,合十回应:“于施主,不知你可还有疑问?”
疑问自然是有,但眼下最紧要的,是尽快把这批粮食运到工地。
于谦遂摇头道:“没什么。”
“只不过……”慧明微微躬身,语气恳切,“这批粮食,终究是老衲以法门寺微名,向本地诸多善人暂借而来。只盼朝廷粮至后,能如数归还,让敝寺不至失信于人。”
陈镒此刻心头大石落地,看这慧明长老简直是浑身都在发光,心中充满感激。
他连忙拱手道:“大师放心,朝廷岂是赖账之人?此间恩义,本官与凤翔百姓必当铭记!”
随后,更是亲自将慧明送至堂口,并安排林良文与慧明交接,尽快将粮食起运。
堂内一时安静下来。
于谦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面上却无多少喜色,只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他端起旁边那盏早已凉透的粗茶,抿了一口,冰凉的茶水带着苦涩滑入喉咙。
“呵,”他唇角勾起一丝复杂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讥讽,
“没想到啊……凤翔官府借不来的粮食,他法门寺一出面,竟如此轻松写意,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这时,陈镒返身回来,接口道:“哎,都是朝廷以前落了信誉,乡绅们有所怀疑,也是常事。”
以往朝廷有事,也没少向民间借粮。
可借出去的是粮食,还回来时,却可能被折色成别的物件,甚至直接折成宝钞。
一来二去,官府的信誉早就见底了。
此番赈灾,一开始就有人提过,直接找富户借粮,拖上一两年,等关中恢复再还。
摄政王却否决此议,明言非不得已不借粮,只买粮。
问题暂时得以解决,紧绷了数日的神经一旦松弛,积压的所有疲劳便如潮水般袭来。
陈镒话刚说完,就觉得眼皮有千斤重,不住地打架。
他也顾不得什么官仪体统了,冲着于谦苦笑着摆了摆手。
身子一歪,索性就趴在那冰冷的公案上。
不过几息之间,竟已传出沉重而均匀的鼾声。
他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