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旱的势头是愈演愈烈,可整个关中竟没闹出大规模逃荒的惨景。
反倒透着一股子奇异的……热闹。
渭河两岸,已是另一番天地。
干涸的河滩上,那是人声鼎沸。
一道道新开挖的渠沟如同大地的血脉,曲里拐弯地朝着那渴极了的田地蔓延。
毕竟,在关中地界,眼下只有渭河附近,还带着点水气。
不少人干脆拖家带口,在河岸边搭起窝棚安了家。
白天,男人都去河道干活。
妇人们也没闲着,几口大锅一支,粥香混着烟火气,蒸腾出几分勃勃生机。
她们脚边,还围着几个穿开裆裤、不知愁滋味的小娃娃。
正撅着光溜溜的屁股蛋儿,在地上抠索掉落的米粒。
半大的小子则成了小小运输队,提着瓦罐给父兄送饭,小脸上满是担当。
人口一旦聚集起来,便会随机刷新一些货郎。
他们挑着担子穿梭其间,向劳工们兜售商货。
现在这个时节,是这些田间汉子难得拥有现钱的时候,可不能失了商机。
除了货郎,还有朝廷派来的御史,锦衣卫,也会在各工地穿行,防止有乡官欺压百姓。
说起乡官,在这工地上,最忙碌的应该就是这群人了。
他们手持工簿,嘶哑着喉咙奔走协调:
“王家庄那段子沟,今天再给老子往下刨三尺!加派二十个工!”
“李各营的土方队先停手,分一队人去张家坳,那边吃紧!”
巡抚衙门的宏大指令,全靠他们分解成每个村落、每个民夫的具体活计。
登记工分,调解因争抢工具、水源而引发的小摩擦。
还要留意是否有病倒的乡民,……大事小情,全指着他们。
待到日头西斜,民夫们最期盼的时刻便到了。
乡官们在兵丁的护卫下,摆开桌案。
依据工簿上的记录,将一日劳作应得的铜钱或粮食,一分不差地发放到每个黢黑粗糙的手掌中。
这一刻,所有的辛苦仿佛都有了着落。
汉子们脸上洋溢着喜悦,小心收好钱粮,喜气洋洋地回到窝棚里,跟婆娘娃娃分享一天的见闻。
乡官们忙得脚跟打后脑勺,可要跟巡抚衙门里那位比,他们这顶多算热身运动。
真正的大忙人,是咱们的陈镒陈抚台!
毕竟,整个关中的赈灾事宜,就像无数条溪流,最终全都汇到他这张案头上。
工程分配、粮草调运、钱款发放、人员安置……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衙门里的文书堆得比山还高,陈抚台埋首其中,都快找不着人了。
正忙得晕头转向,一个小吏凑过来禀报:“抚台大人,凤翔府发函来问,还缺的三千石粮,何时能运到?”
陈镒从文山里抬起头,眉头一皱:“嗯?不对啊,拨给凤翔的粮,按日程三月二十就该到了。今日都二十三了,怎么还来问?”
话音未落,另一个属官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都白了:“抚台大人,大事不好!”
“运往凤翔的粮车……在明月山脚下被、被土匪给劫啦!”
“什么?!”陈镒一拍桌子,气得差点跳起来,“岂有此理!反了天了!官粮都敢抢!这伙蟊贼是活腻味了!”
他二话不说,立刻杀向都指挥司衙门。
让都指挥使赶紧派兵围剿,务必尽快把粮食抢回来。
这赈灾粮干系重大,若是晚了时日,便是无数人该饿肚子了。
谁知那张恕两手一摊,满脸写着“无可奈何”四个大字:“我的陈抚台哎,您息怒!您又不是不知道,于阁老正在咱这儿查孙镗的案子呢!”
“西安府几个卫所的头头脑脑都卷进去了,据同州那边招供,凤翔卫所也脱不了干系!于阁老正在凤翔那边查得紧,我现在是无兵可调啊!”
所谓卫所裁撤,并不是简单直接解散卫所,然后变兵为民就了事。
要知道,这年头朝廷的统治触角,主要就伸到平原沃野和人多势众的州县。
在那更广袤的山林深处,还猫着不少逃户,或者干脆就是土匪山大王。
这帮人平日里躲在深山老林里垦点荒、打点猎,勉强糊口。
一旦遭了灾,活不下去了,就可能倾巢而出,下山干一票“无本买卖”。
之前孙镗逃跑时撞上的那个“小梁山摸透天”,就是这类货色。
这些人里头,大多其实过得也挺惨。
深山老林可不是什么福地,指不定哪天就悄无声息地绝户了。
而那些能混出点模样的,多半是靠拦路抢劫“补充营养”。
这么一来,这帮人就成了地方一害。
以往,对付这些山匪强盗,便是卫所的职责。
现在卫所裁撤了,但匪患可没裁撤。
为了继续履行职责,都指挥司的架构,也来了个大变样,如今成了三级构造。
最基层的直接下放到乡官这一级。
每个乡官,配五个兵丁名额,让他们自个儿招募,只需把名单和底细往都指挥司报备就行。
这些兵丁,算是半兵半民,以本地人为主。
主要负责乡镇治安,顺便给乡官撑腰,免得他们推行朝廷政令之时,被本地乡绅欺负。
若是遇到土匪袭扰,他们的任务也不是硬刚,而是赶紧撒丫子跑去给第二级报信!
这第二级,是设在府这一级的游击兵力。
根据各府情况不同,配置一百到五百人不等的游击营,他们就是负责剿灭山匪、强盗的主力。
现阶段嘛,其兵源主要从原卫所兵里,挑那些还能用的。
以后,就得从表现好的乡兵里头提拔了。
这些人归都指挥司直管,而且实行轮换制,防止他们跟地方势力勾肩搭背。
最后一级,是各省都指挥使亲自掌握的正兵营。
主要防备大规模叛乱,或者在必要时刻,拉去支援边防。
同样,现在这批人多来自原卫所兵,将来,主要就得从游击营里的精锐往上补。
而在正兵营营里表现出色的,则有可能送去京师,进入讲武堂进修。
然后去往边地为国戍边,成为各级将官。
只不过,但凡改革,那都是要时间的。
尤其是现在的凤翔府卫所,于谦还在查孙镗案呢。
乱糟糟的,根本没法出兵。
张恕苦着脸,自顾自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慢慢咽下,才开口道:
“陈抚台,您要么去请于阁老高抬贵手,暂缓查案;要么就赶紧上报朝廷,请朝廷下旨准许我跨府调兵。否则,本官……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陈镒一听,心里这个气啊。
为了防止军阀的产生,朝廷对军队的控制极其严格。
都指挥使作为一省最高军事长官,他也没有直接跨府调兵的权力。
可若是去请示朝廷,这一来一回的,那三千石粮食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
陈镒见张恕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也知道跟他扯皮无用。
只能撂下一句:“这事,本官自会上奏朝廷!”说完拂袖而去。
看来,只能去找于谦,商量有没有别的法子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