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黑袍的广谋,慈眉善目,声音浑厚。
一声法号念出,其中有一股柔和的力量,让暴跳如雷的朱公锡暂时安静下来。
僧人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深陷的眼眸里,闪烁着仁善的目光。
“王爷,稍安勿躁。丁长史所言,其实……并非全无道理。”
“啊?”朱公锡一愣,看看广谋,又看看还在揉脑袋的丁映阳,“大师,你的意思是……”
“丁长史点出的关键,在于‘人’。再好的经,也能被歪嘴的和尚念歪了。”黑僧人淡淡说道,
“朝廷这赈灾、修渠的计划固然高明,但执行此策的,终究是血肉之躯的官吏。”
“王爷请想,从西安府到各州县,经办此事的官吏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难道个个都是青天老爷不成?”
“只要找到那么几个……”广谋意味深长地一笑,“嘿嘿。”
“只要对其加以引导,这赈灾的银钱、粮食,就能如渭河之水,源源流入王府田地之中。”
朱公锡的眼睛随着广谋的话语,一点点亮了起来,最后猛地一拍大腿!
“妙啊,大师果然高见!”
他兴奋地几乎要蹦起来,脸上由阴转晴,笑容灿烂。
“对对对,是这么个理儿!计划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哈哈哈!”
丁映阳在一旁是目瞪口呆,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愤懑直冲脑门。
这黑和尚说的,跟我说的,有什么区别吗?
合着,他说的就是金玉良言,我丁某人说的就是放屁?
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像是被塞了一团湿棉花,堵得慌。
广谋将丁映阳的憋屈尽收眼底,微微一笑,话锋却是一转:“不过,王爷,贫僧这些日子在西安城内走动,发现有一事,恐不利于王府接下来的行动。”
“哦?何事?”朱公锡忙问。
“是王府在西安……乃至整个陕西的声誉。”广谋说得颇为委婉,“似乎……百姓谈及王府,多有微词,敬畏有余,而爱戴不足。”
这话算是客气了。
秦王府在西安地界,那真是恶名昭彰。
强占民田、纵仆行凶、苛待佃户……种种恶行,罄竹难书。
寻常百姓提到秦王府,背后都是吐口水骂“遭瘟的王府”、“扒皮的王爷”,名声早就臭大街了。
只是碍于权势,敢怒不敢言罢了。
朱公锡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他自己干的那些破事,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数的。
只得干咳两声:“这个……些许小事,大师有何高见?”
丁映阳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赶紧上前一步,抢着说:“王爷,此事易尔!”
“如今春旱,百姓困苦,正是收买人心的大好时机!”
“我们可以效仿开封周王,开设粥棚,施粥济民!花不了多少银钱,却能博个好名声!”
他觉得自己这主意稳妥又经典,定能挽回在王爷心中的地位。
谁知广谋却缓缓摇头:“施粥?乃是旧法,效验慢,且易被他人分润功德。贫僧以为,当用新器。”
“新器?”朱公锡好奇。
“正是。”广谋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王爷可还记得,京师如今风行的报纸?”
朱公锡一听“报纸”,立刻想起在京城时那个“百花榜”。
为了在榜上捧一个花魁,愣是砸了上万银元,结果反让晋王捡了便宜,带着花魁一起去了海外。
而他自己花费众多,却是啥也没捞着。
“所以……”朱公锡疑惑道:“大师的意思,我们也办一份报纸?”
“正是。”广谋点头回应,“可将王府的仁政、善举刊印其上,广为传播。”
“此举不仅能让西安百姓知晓,甚至能上达天听,让朝廷也知道王爷的贤德。”
“掌控喉舌,引导舆论,其效远胜十处粥棚!”
“好!那这份报纸就叫《秦报》!”朱公锡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师真是妙人,这主意太妙了,就这么办!”
一旁的赵小六适时地露出担忧神色:“王爷,广谋大师,这办报纸的事儿……”
“京师和南京都有报业司管着,咱们西安没有啊?这能随便发吗?会不会……”
广谋自信一笑:“赵小旗多虑了。报业司所虑者,无非是诽谤朝政、内容淫秽之类。”
“我等只宣扬王府善行,歌颂朝廷德政,为赈灾出力,内容光明正大,朝廷知道了,岂有阻止之理?说不定还会嘉奖王爷心系朝廷、安抚地方呢。”
赵小六恍然大悟状,顺势道:“大师高见!有此报纸,正好把恶名推给钱蓝之身上!”
朱公锡听得连连点头,在京师时,他便见了刘文翰通过报纸如何颠倒黑白、引导视听的,所以也是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
“对对对!就这么办,把脏水都泼到钱蓝之那些人身上!本王都是冰清玉洁,是受了小人蒙蔽!”
丁映阳看着眼前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办报纸夸得天花乱坠,心中五味杂陈。
以前王爷身边就我一个能出主意的,虽不说言听计从,那也是有事好商量。
现在倒好,来了个黑和尚,加个锦衣卫,自己这个正牌王府长史反倒成了边缘人物?
现在听得这报纸如此厉害,自然不愿功劳被人抢走。
他赶紧上前一步,深深一揖:“王爷!创办报纸,引导舆论,关系重大,非熟悉本地情势、精通文墨之人不能胜任!”
“卑职不才,在西安各界都有些门路。愿担此重任,必为王爷将《秦报》办得风生水起,让王爷贤名远播八方!”
广谋看了丁映阳一眼,眼神平静无波,似乎毫不在意,反而对朱公锡说:“王爷,丁长史主动请缨,其心可嘉。”
“不过,真正要为王府谋利,关键还在打点那些经办赈灾的官吏。若要与之交往,少不得一些打点,故贫僧需请王爷拨付些许银两。”
丁映阳一听,这才反应过来。
是啊,这破报纸听着是重要,但它不赚钱啊!
真正有油水的,还是跟那些实权官员打交道。
上当了啊,上了大当了啊。
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他明白,就王爷这个偏心眼的人。
此时若想再把差事抢回来,必然招来一顿臭骂。
朱公锡此刻正在兴头上,大手一挥:“好!大师需要多少经费,尽管开口!本王信你!”
说着就直接允诺了一笔巨款给广谋。
同时,他也没忘了功臣赵小六,又是赏银又是夸赞,说他是“王府栋梁”。
只有丁映阳,眼巴巴地看着那两人一个拿了活动经费,一个得了厚赏。
他只得硬着头皮开口:“王爷,您看我这办报的银子……”
朱公锡一脸嫌弃:“你在西安混了这么多年,不会连印几张报纸的事都搞不定吧?”
“我……”丁映阳见他这般态度,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默默点头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