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翰此刻虽表现得义愤填膺,心中却暗自窃喜。
这戏曲所述,其实与事实相去不远,那季修确实是特意找来的。
季修因于谦之故,去了官位,没了家产,对于家的愤恨是真实的。
恰巧,他有个远房亲戚在京营,正是那陈苦根。
李洪亮被刘文翰说动,要为天下文人讨一条路,这人就成了完美的棋子。
找人给季修办了路引,助其来到京城,再让他去投奔陈苦根。
再探得于谦家眷行踪,这才有了市集上那一幕。
只不过,在刘文翰的刻意引导之下,众学子所知版本,是他们在茶馆交流学问时,正好碰见于冕路过,又正好撞见京营暴卒骚扰于谦家眷。
京营是跋扈的元凶,文人是仗义执言的君子。
如今这出戏,却将罪责从棋子陈苦根身上移开,径直安在了幕后书生的头上。
这与学子们坚信的“亲眼所见”大相径庭,正好可以借此鼓动情绪,将水搅浑!
刘文翰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悲愤,振臂高呼:“此戏曲颠倒黑白!分明是京营暴卒跋扈无度,袭扰于少保家眷,可他们……”
他手指戏台,痛心疾首,“竟将这一切罪孽丢给我等文人,这戏曲是何人所编!如此污蔑真相,其心可诛!”
陈安也怒道:“正是!这般歪曲事实,难道良心不会痛吗?”
刘文翰闻言只尴尬了一瞬,随即神情激动地说道:“我等文人一身正气,绝不能坐视这污蔑真相的戏文继续演下去,必须立即制止!”
本就情绪激动的学子们纷纷被点燃,纷纷附和。
“污蔑真相!不可表演!”
“停下!快停下!”
“编戏的人出来!”
一时间,声浪骤起,盖过了台上的锣鼓。
台上的伶人手足无措,唱念做打难以继续。
吃瓜百姓们也纷纷转头,看向这群慷慨激昂的士子。
承天门前,学子们的抗议俨然成了另一出大戏,比台上更引人注目。
王直见状,须发皆张,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肃静!承天门乃国门重地,岂容尔等喧哗闹腾!再敢鼓噪,藐视朝廷法度,本官便奏请摄政王,革去你们的功名,全部缉拿问罪!”
此言一出,如同冷水泼头,不少学子气势为之一窒,脸上露出惧色。
功名跟他们命根子一样,虽可能用不上,若因此被夺,那这辈子就都毁了。
刘文翰见势头要被压住,心知此时绝不能退。
他强压下因王直威势而产生的一丝慌乱,挺身上前,对着王直深深一揖,语气却异常坚定:“老大人息怒!学生等并非有意闹腾,实是义愤填膺,不能自已!”
“这戏曲混淆视听,将京营暴卒之恶行栽赃于我士林清流,若任其流传,则黑白不分,公理何存?学生等今日在此,非为私利,乃是为真相、为公道而呼!纵使因此获罪,亦在所不惜!”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既回应了王直的威胁,又将己方置于扞卫真理的道德高地,极具煽动性。
一些原本动摇的学子,又被拉了回来,脸上重新浮现出愤慨之色。
是啊,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怎会有假?
定是这戏文在胡说八道!
“刘兄说得对,为真相,何惜此身!”
学子中响起几声附和,骚动眼看着又要起来。
戏,眼看是无法再唱下去了。
就在这紧要关头,戏台侧后方,一人分开不知所措的伶人,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台前中央。
此人未施粉墨,面容清晰可辨,身上却套着一件略显宽大的青色素面戏服。
正是于谦之子,于冕!
“你们想要真相?”于冕声音清朗,却字字铿锵,瞬间慑住全场。
他目光如炬,直直射向台下故作镇定的刘文翰,“刘文翰,你要的真相,就在这戏文之后!为何不敢让这《苦根记》唱完?是怕这戏文,唱出你和你背后之人见不得光的勾当吗?!”
“于……于公子?!”刘文翰目瞪口呆,指着于冕的手指都在发抖,
“你……你怎可……怎可自甘堕落,与优伶为伍,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这成何体统!”
此时的大明,可不像是明末,士大夫亲自为戏目谱曲写词。
优伶倡伎位列贱籍,乃是士农工商四民之外的贱业,社会地位极其低下。
其子弟不得参加科举,可谓与功名仕途彻底绝缘。
官员士大夫若与优伶往来过密,都会被御史言官弹劾有玷官箴,更遑论自身粉墨登场,那简直是自毁前程、辱没门楣的疯狂之举。
而于冕是谁?
是当朝少保,守护京师的于谦独子。
于谦清名满天下,是士林仰望的泰山北斗,是清流典范。
于冕本身亦是读书种子,代表着士大夫阶层的体面与尊严。
他此刻的行为,其带来的冲击,远比戏文里的情节都更令人瞠目结舌。
一时间,承天门前鸦雀无声,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王直和王文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以复加的惊骇与困惑。
吃瓜群众在得知台上之人,居然是于少保之子后,亦是惊讶无比。
眼光不断在于冕,刘文翰两人之间来回,心道:啧啧啧,今日这八卦,必是年节时走亲访友时的头等谈资。
于冕对于周围的震惊目光恍若未觉,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这体统,可能换回陈苦根的公道?能洗净泼我于家门楣上的污水?我于冕今日便是不讲这体统又如何!”
他转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尤其是那些学子,语气沉痛:“诸位同年,那日市集之上,我母我妹受惊是实,陈苦根身亡亦是实!”
“但真相绝非如流言所传!陈苦根乃是被奸人利用,又被灭口的可怜人!这出《苦根记》,并非凭空杜撰,正是多方查证之后的真相。”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刘文翰的脸上,冷笑道:“有人以为死无对证,便可肆意煽动视听?殊不知,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世上,从不缺敢说真话之人!这戏,必须唱完!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于冕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和他身份带来的巨大反差,像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激起了千层浪。
百姓们议论纷纷,大多倾向于相信于冕。
毕竟,于少保家的公子,总没必要自毁名声来演一出戏吧?
学子们则彻底懵了,看看义正辞严的于冕,又看看神色慌张的刘文翰,心中的天平开始剧烈摇摆。
刘文翰还想再争辩,可于冕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阵脚。
于冕代表的是于谦,是事件最直接的苦主之一,他的话分量太重了。
他再强行阻止,反而更显心虚。
王直见状,顺势沉声道:“既然于公子都如此说了,那便让这戏唱完!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谁再无故喧哗,搅扰秩序,莫怪老夫以罪论处!”
这下,再没人敢出声反对。
所有人的目光,都重新聚焦到了那方小小的戏台上。
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和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