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商辂便带着一叠精心撰写的颂文,来到郕王府求见。
兴安一路引着他穿廊过院。
昨夜落雪未扫,王府四下银装素裹,别有一番清雅韵致。
路过一处院落时,只见朱见沛正与几个小太监嬉戏玩雪。
见兴安走来,他弯腰拾起一团雪球,猛地掷来。
那雪球本有些歪斜,兴安却眼疾脚快,侧身一挪,主动将脸迎了上去。
“哎哟,小殿下,您可打中奴婢啦!”
朱见沛见状,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商辂在一旁看得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王爷对这位小公子,似乎过于纵容了些。
明年便满五岁,竟还这般嬉闹无束。
他不由得想起,当年朱见深五岁时,早已请来老翰林开蒙授书,习学规矩。
不过转念一想,今上勤学修德,未来必成明君。
而小殿下能承欢膝下,安享富贵,不涉朝局,不也正是社稷之福么?
念及此处,他神色稍霁,唇角亦不自觉泛起一丝欣慰的笑意。
别过这个小插曲,两人很快便来到书房。
书房内,景泰帝端坐于宽大的御案之后。
身子挺得笔直,正对着一份奏章凝神思索,时而提笔蘸墨,落下朱批。
摄政王则闲适地坐在他左侧下首的圈椅里,身体微微前倾,手指点着文书上的某处,声音平和地进行讲解。
晨曦透过明窗棂,将二人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中。
商辂在门口驻足一瞬,见此“叔侄和睦、君臣相得”的景象,胸中不禁涌起一股热流。
天佑大明,国有贤王,君有明师,何其幸也!
他收敛心神,趋步上前,恭敬行礼:“臣,商辂,叩见陛下,王爷。”
“嗯,免礼吧。”朱祁钰微微点头:“何事?”
商辂将手中那叠颂文呈上:“此乃为新春佳节所拟之颂文,恭请御览。”
兴安接过,转呈至朱祁钰手边。
这些文章,都是那些老翰林们,呕心沥血之作。
文辞古奥,诘屈聱牙,无一字不典。
读通已属不易,若要深究,几乎字字都能引申出一篇论文。
不过,朱祁钰管你这那的,拿过颂文,只草草略过,随口问道:“文章里头,没什么犯忌讳的吧?”
“王爷放心,”商辂拱手,“诸翰林皆是饱学之士,于避讳之道尤为谨慎,断无疏漏。”
“那就好,”朱祁钰摆摆手,意兴阑珊,“送去礼部,让徐有贞看着办。与宗室共度新春,场面功夫要做足,热闹些总没错。”
“臣遵命。”商辂应下,从兴安手中接回文书,却并未立即退下,而是略一沉吟,又道:
“王爷,臣尚有一事禀奏。昨日报业司审核坊间小报,发现数家报纸口径一致,借一桩市井纠纷,大肆渲染,意在挑拨文武,其心叵测。”
他尚未详述,原本专注于奏章的朱见深却忽然抬起头,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锐利。
他冷声开口:“可是那山东举子刘文翰,状告京营军官一事?”
商辂心中微惊,面上不露分毫:“陛下明鉴万里,正是此事。”
朱祁钰闻言,脸上那抹闲适的神情收敛了些。
他缓缓从案几一侧那摞高高的奏章中,抽出几本,递向商辂:“你既也知晓了此事,且看看这个。”
商辂忙将颂文暂且放下,接过奏章,展开一看,竟是都察院御史李洪亮等人的联名弹章。
这文章写得花团锦簇,文采斐然,全然不输他呈上的颂文,只可惜满腹才情都用错了地方。
通篇奏章上纲上线,直指国防部治军无方、纵容悍卒,进而质疑讲武堂设立之必要。
字里行间浸透着对武人的轻蔑,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武夫粗鄙,不堪大用,更不配与天子论什么师生之谊。
“啪。”
朱见深将手中朱笔轻轻搁上笔山,发出一声脆响。
他语调里压着明显的不悦:“他们岂止是想惩治两个动手的武人?他们是想借题发挥,将王叔与朕这些年推行的军政改革,全盘否定!”
商辂心下微凛,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沉声道:“陛下圣明。然此事关系甚大,还请您莫要因弹章而动意气,需从长计议。”
朱祁钰明白他的意思,一是劝谏皇帝勿中激将之法,鄙弃新政。
二则是隐晦为李洪亮等人求情,毕竟风闻奏事本是御史职责。
“你放心,深哥儿还没那么小肚鸡肠。”朱祁钰淡淡道,“但他们此番意图绕过朝廷法度,借报纸煽动清议,裹挟民意,想逼我们低头,却是打错了算盘。”
商辂顺势请示:“既如此,王爷之意,是否将此类悖实报道尽数驳回?”
“没必要,他们会写小作文,我们便不会么?”朱祁钰轻笑一声,目光落在商辂身上,“论起文笔章法,我相信翰林院绝不逊于任何人。”
既然对方跟他玩舆论,那就玩呗。
好歹来自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他们那点道行,还不够看。
说起文笔,这可是商辂强项,自认在此道上不输于人。
他肃容拱手:“王爷明鉴。然《徐氏文报》立身之本,在于持正守信。若要以报纸反击,臣……需要真相。不知此事原委究竟如何?仅凭揣测与意气,恐难服众,亦非君子正道。”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朱祁钰似早已料到,满意地点点头,随手从案几下方抽出一份没有题名的卷宗递过去,
“喏,这是韩忠派人走访当日酒肆伙计、邻座客人的记录,你自己看。”
商辂又是接过,迅速翻阅。
上面是锦衣卫询问的数份口供,笔迹不一,细节却相互印证,清晰地勾勒出事件原貌。
刘文瀚如何公然蔑称武人为“丘八”,如何鄙薄傲慢,言辞激烈,满是挑衅。
王五、赵奎起初尚能忍耐,直至对方辱及柯潜文章清誉。
方才愤而动手,且下手留有分寸,事后更留下银元赔偿。
这与刘文瀚在小报上塑造的“无辜受辱、吐血护书”的悲情形象,简直天壤之别。
“原来如此……”商辂合上卷宗,眉头舒展开来,心中已有定见,
“真相果然与那煽动之文相去万里。刘举人挑衅在先,王、赵二位将军虽行为过激,事出有因,是为维护上官清誉。”
“光有这个还不够。”朱祁钰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笺纸,提笔疾书。
“舆论战,要打就得打扎实了。我给你一道手谕,你持此去一趟香山大营,找那里的政委马文升。”
“国防部对此事已有内部调查和处置,你可以直接见到当事人,厘清所有细枝末节。”
他将写好的手谕递给商辂,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要做的,就是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双方的功过是非,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登在《徐氏文报》上。”
“让京师百姓都看看,什么是挑拨离间的谎言,什么是冲冠一怒的真相,而朝廷……又是如何不偏不倚、秉公处理的。”
“臣,领命!”商辂接过手谕,只觉心中底气十足。
有真相在手,有王爷支持,这场笔墨之战,已握有八分胜算。
他躬身行礼,带着朱祁钰的手谕和那份沉甸甸的真相,退出了书房。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朱祁钰对朱见深悠然道:“那些蝇营狗苟们,最是害怕光芒,只要真相晒在太阳底下,就足以让他们无所遁形。”
朱见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