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按着正统朝的体制,这事儿王福处理起来,倒是十分简单。
文贵武贱,天经地义!
他只需接下状纸,发下海捕文书,命京营交人,然后依律重判,杖责、革职都是轻的。
若是那打人军官背后要还有什么勋贵撑腰,那就更好勒。
就算他王福斗不过,朝中自然会有文臣进言,一同向中枢施压,最后给判个流放、斩首也不无可能。
如此,不仅能博个‘维护斯文’的清名,更能卖李洪亮一个人情,在都察院里也多个香火情分。
可今时不同往日!
摄政王一系列提升军人地位的举措,如忠烈祠的修建、讲武堂的设立,无不表明风向已变。
此刻重办军官,无异于逆势而行。
但若是不办,都察院的弹劾奏章明日就能把他淹了。
“真特喵是麻烦事,左右不过一顿打,你忍了不就好,为何非要告状。”
王福心中暗骂,脸上却是挤出笑来,与方才的威严判若两人。
“刘文瀚。”
“学生在。”
“你身为举人,有功名在身,击登闻鼓陈情,又有李御史名帖为证。于公于私,本官都需郑重对待。”
他略一沉吟,仿佛在权衡利弊,随即对堂下书吏道:“将刘解元所述案由、伤情查验记录在案,李御史名帖……誊录副本附后。”
此言一出,刘文瀚心中稍定,觉得府尹还是给了座师面子。
但他旋即听到王福话锋一转:“然而,你指控的乃是京营将官。京营乃国防部直管,天子亲军,非同小可。”
“你既不知其姓名,仅凭衣着腰牌,便要大索全营查证,非顺天府权责所能及,亦恐滋扰军务,动摇京师防务根本。”
王福的声音逐渐拔高,既是说给刘文瀚听,也是说给堂上堂下所有胥吏衙役听,更是为了将来公文上的说辞做铺垫:
“此案,涉及文武,关系体制,已非寻常民间讼狱!顺天府若独断专行,无论结果如何,皆有偏颇之嫌,难以服众。”
“即刻具文!将此案详情、原告状词、伤情记录、李御史名帖副本,一并呈送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并正式行文国防部。”
“文中需言明:案涉京营将官与在籍举人,事属文武争讼,顺天府权责有限,难以独断,恳请上峰定夺,或派专员主理!”
下面给他甩来不好处理的问题,怎么办哩?
诶,巧了么这不是,只把这问题再甩给别人,这不跟自己没关系了?
他最后一锤定音:“在三法司明确指令下达前,本案由顺天府暂录在案,暂停查缉。刘文瀚,你且回去耐心等待,本官必会为你申冤。退堂!”
“咚!”
惊堂木这次结结实实地落下,声音干脆。
王福起身,拂袖而去。
堂下刘文翰则是气的牙痒,他如何不明白,这都是王福的甩锅之计。
但一切又合法律法,便是回去找李洪亮,也没法弹劾。
只得在堂内愤愤跺脚,“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次日,报业司。
“刘主事,您看,这几份小报,也刊了此事。”
刘升接过下属递来的三份还带着墨香的小报,只扫了一眼标题,眉头便紧紧锁住。
《惊!京师闹市,凶弁逞威,斯文扫地!》
《国朝养士百年,举人竟遭丘八当街殴辱!》
《武夫何敢如此?细数京营三大罪!》
“又是此事。”刘升将小报丢在案上,揉了揉眉心。
这几家小报,为了销量,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一旁的下属请示道:“主事,怎么办?内容颇为耸动,是否都打回去,不予刊印?”
这时,商辂正好从门外进来,见刘升面有难色,便走近问道:“怎么了,有何事为难?”
刘升将那小报递过去,苦笑道:“三元公您看。这些小报,口径出奇一致,都说京营将官在京城内逞凶,无故将一位刘姓举人殴打,还肆意辱骂士人。”
商辂接过,快速浏览,脸色也逐渐沉了下来。
这几篇文章,行文虽略有不同,细看却似出自一人手笔。
如此看来,这并非是简单的小报蹭热度,而是有人精心炮制。
文中对事发过程描述极其简略,通篇强调武夫无礼、刘姓举人无辜受辱。
后续内容才是关键。
将刘举人与整个读书人关联,彷佛那两个武夫并不是针对他一人,而是平等的看不起所有读书人。
更虚构所谓“目击百姓”之言,称“举人老爷被打得吐血,仍不忘护住怀中圣贤书,闻者无不落泪”,极尽煽情之能事。
刘举人科考八股作的一般,这些小作文写的那叫一绝啊。
只可惜,他生错年代,若来当世,定是个知名大V啊。
商辂放下小报,沉默片刻,对刘升说道:“此文罔顾事实,只是一味挑拨、攻奸。”
他微微摇头:“如此行文,若在考场,当场便该黜落。”
刘升有点无语,好了,知道你是三元公,可现在不是评点科考文章的时候。
“三元公,那……我们是否该不让其刊发了?”
“堵不如疏。全部打回去,反而显得报业司心虚,惧怕真相。”商辂站整理了一下袍袖,继续说道:
“我明日要去王府一趟。近来诸藩入京,翰林院预先撰写诸多颂文,需拿去给王爷御审。届时,我正好将此事一并禀明,看王爷如何圣裁。”
刘升眼神立刻亮了起来,这诸藩入京,甚是奇怪。
两个月前,内阁首辅陈循突然上奏,以“陛下冲龄,宜亲宗亲,彰天家和睦”为由,奏请召各地藩王入京,共度新春。
更让人瞠目的是,这道明显违背了“藩王无故不得入京”祖制的奏疏,摄政王殿下同意了。
那道召藩王入京的明发谕旨,还是他刘升在翰林院草拟的。
大明开国近百年,除了太祖皇帝时,何曾有过所有藩王齐聚京城过年的先例?
他忍不住好奇,低声问道:“三元公,您说此次诸藩入京,所为何来?”
商辂看他一眼,含笑反问:“你在翰林院整理文书奏疏,且说说,近来关于藩王的最大动静是什么?”
有了商辂的提点,刘升立刻反应过来。
不就晋王,代王请求移藩之事么。
这两位王爷,现在还留在京城呢。
见刘升似有所悟,商辂满意点头,随手拍了拍他的肩:“好了,我还有其他事,报业司你先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