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曾自豪地说:“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这寓兵于农、兵农合一的卫所制,可谓他最为得意的制度设计。
平日里,兵士归卫所管理,耕种屯田,自给自足。
一旦战事起,则由皇帝任命总兵官,兵部下发调兵堪合,方能率领指定卫所出征。
战争结束,总兵官交还印信,士兵回归各自卫所。
这套体系有效地将权力分散,必须通过皇帝才能完成整个军事行动。
如此,统兵、调兵权分离,任谁也难以拥兵自重。
制度初期,确实运转良好,为大明打下了坚实基础。
不过随着时间变迁,情况已经变得大不相同。
管领卫所的指挥,千户等世袭官员,平日又不用领兵作战。
没作战,就没功劳,没功劳,就没奖赏。
人都是想要进步的么。
既然皇帝不给机会让我进步,那我就自己来。
累是累了点,但为了子孙后代,这一切都值得。
于是,他们便想尽一切办法,把卫所土地变为自家财产,把卫所兵,变成自家佃户。
为此,他们是无所不用其极。
一个典型的军户,家中男人分为正户,军余。
正户是家中长子,要去当兵,拿刀上战场。
军余呢,多是老二老三这种,他们主要是负责种地。
这样一家有当兵的,能上战场出力,有种地的,能维持生存。
简直十分完美。
将官们便会想办法了,然后找一伙土匪之类的,就让正户一个人兵分三路进攻。
等这个正户不幸牺牲了,就让军余补役顶上,如此耗光一个家庭的男人。
然后他们就会正义降临,找到那家的遗孀表示,你家没男人了。
你的地,还有田里面的地,都由我来帮忙耕吧。
谁叫我是长官呢,累点都是应该的。
如此下来,卫所的土地,就慢慢全变成他的了。
这种情况,在内地卫所更为常见,因为他们要对付的,一般都是些土匪。
官府真要解决,随便找些人过来,把甲胄兵器一发,也不是不能打。
边地卫所情况还要稍好些,毕竟他们面对的敌人可不像土匪那么温柔。
把下面压榨太狠,士兵真没了战力,那是真可能被南下鞑子给干死的。
河套之战后,大明与蒙古看上去相安无事,那是指国家层面上的大战没有了。
但私底下的小规模侵扰,那可是从来没有间断过。
就说骚扰云中府的那个谁谁部落,到现在都没能解决。
时不时就出现十几个,几十个鞑子,突然就冲过来,抢粮抢人,简直防不胜防。
对于这些腌臜事,雄才大略的朱元璋岂会没有防备?
他设下军、政、法三权分立,定下严刑峻法,剥皮揎草以儆效尤。
洪武年间,此法确实雷厉风行,杀了个人头滚滚。
但有用不嘛,没用啊。
人性之贪欲,岂是严刑峻法所能根除?
待到王朝承平,法纪松弛,贪腐便如野草般滋生蔓延,前赴后继。
朝廷后来也近乎摆烂,只要边镇不垮,对内地的卫所腐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初李秉,王越就是被派去巡查边地卫所的,也发现许多问题,上报后,还是不了了之。
直至此番全国大清丈,这溃烂已久的脓疮,才被再次彻底揭开。
胡濙拿出来的奏报,来自各地的都有,厚厚的一沓。
诸臣各取了一些细看。
他们之中不乏个中高手,对侵占一事,要么是自己干过,要么是看别人干过,自认对此也算了解。
但手中这奏报,依旧让他们震惊不已。
于谦更是惊呼:“这还是大明朝么!”
他为人刚正,自身清廉如水,却也并非不通世务。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往日里,即便知晓边地将官侵占三成田亩,只要不过分,他多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多不过行文申饬,极少下场砍人。
在他心中,维系大明江山稳固,方是第一要务。
只要大局稳定不乱,朝廷便能稳步前行,就能让大多数人安定生活。
至于在此过程中,少数人成为稳定的代价,他虽于心不忍,却也只得道一声无奈。
但是,内地卫所将官们的那些拟人操作,着实让他接受不能。
那些军官,几乎已将贪腐营生,做成了一套环环相扣的制度。
卫所绝大部分良田,早已尽数落入他们囊中。
未被侵占的,要么是贫瘠不堪的劣地,要么便是被更有权势者盯上,暂时动不得的硬骨头。
土地刮尽,便又将手伸向了军备。
还是找一股土匪,然后派人去清缴。
打仗么,总少不了损耗。
今日丢了一副铠甲,明日少了三张强弓,后日又坏了十把腰刀。
损耗报上去,请求朝廷补充。
至于那些损耗的军械,转手便作价卖给了土匪,留待下次继续剿匪。
至于吃空饷,那就更是常规操作了。
某卫在兵部册子上,有着五千六百员额,粮饷、冬衣,一季不曾短缺。
那五千六百“卫所兵”,只在领取皇粮时,才于账册上“活”过来一回。
若有御史巡查,军官便从市井雇来数千流民,穿上不知何处寻来的破旧号衣,在营中住上几日,炊烟一起,倒也像个兵强马壮的兴旺军营。
御史一走,流民散去,军营重归死寂。
那五千多人的皇粮,早已涓滴不剩,尽数流入军官的私囊。
至此,那些苦哈哈的军户,生活已连寻常佃户都不如,几乎完全沦为了军官们的私奴。
这些人的已经不止是贪,是在这大明江山之内。
用朝廷的制度,用国家的军队,为自己建起了一个个奴隶庄园。
陈循等人在清丈之初,也曾询问过家中土地情况,初时还觉自家犯事太过,担心被抓住把柄清算。
现在看来,自己简直是冰清玉洁,值得用包青天再世来形容。
“老臣以往亦不知实情竟至如此,”胡濙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疲惫:
“直至接到这些奏报,才知地方卫所已糜烂至斯。这还只是能查到的,许多卫所,清丈队伍连门都进不去。”
朱祁钰淡淡问道:“诸卿都好好议一议吧。这祖制,要不要改?”
“改,必须得改!”于谦当先发言道:“兵部未能提前查明这些事,也是失察,还请王爷治罪。”
范广、张軏等都督府官员更是面红耳赤,纷纷跪地请罪。
管理天下卫所,本就是他们都督府的分内之责。
朱祁钰暂时没有搭话,转而又问:“其他人呢,这祖制是否能改。”
都这个情况了,谁能说个不字?
那百万卫所军民,难道就不是大明的子民,难道就活该沦为军官们的私奴?
在场的诸位,有廉洁的,也有私下贪腐的。
但总归来说,他们还是人类中的一员,对于那些非人操作,是如何也容忍不得的。
“这祖制,得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