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的葬礼才过去一两日,京城便像被风吹过的水面,涟漪散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韩忠踏进王府书房时,朱祁钰正拈着一枚葡萄往嘴里送。
“王爷,”韩忠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孙镗死了,尸体也找到了。”
朱祁钰动作一顿,葡萄停在唇边:“怎么死的?”
韩忠递上一封奏报:“被一伙叫小梁山摸透天的逃户截杀,发现尸首时,人已被扒得精光,连块遮羞布都没留下。”
朱祁钰接过奏报,目光扫过几行,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逃户?就凭那群连饭都吃不饱的农民,能杀得了孙镗这等宿将?”
将奏报往桌上一扔,起身踱到窗前。
他现在很是怀疑石亨,觉得这背后一定有他在搞鬼。
只是没有实证,总不能以莫须有的罪名去搞他。
韩忠似乎明白了朱祁钰的意思,他上前一步,声音低沉:“王爷可是怀疑石亨?若缺证据,锦衣卫自有手段。”
朱祁钰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罢了,终究是一起守过北京的……”
他转身望向韩忠,目光复杂:“给他个机会吧。辽东总兵曹义刚死,女真各部便蠢蠢欲动。”
“既然这杀才精力旺盛,就让他去辽东会会那群野人,也好过在京城碍事。”
朱祁钰心中冷笑。
这才景泰年间,那群野猪皮就敢闹腾?
若留他们到日后,不知要生出多少祸患,还不如现在就给那块地清理干净。
也算给石亨一条活路,希望他能把握得住。
武英殿内,都督府几位大员,还有在京的实权勋贵。
以及兵部,内阁几位悉数到场。
此番连胡濙也来了,想来是有要事相商。
孙镗死了,但朱祁钰不准备让他白死,总得让他的死发挥些用处。
人齐之后,朱祁钰开门见山:“香山大营之事,给本王提了个醒。军中将领权力过重,缺乏制衡,易生祸端。”
“本王决议,此次整肃京营,必须将政委制度全面引入,负责将士思想教化、监督军纪、决策谏言,同意将士思想。”
于谦略一思索,便拱手赞同:“王爷英明。臣观海军行此制二年有余,成效已显。推广至京营,正当其时。”
其余几个文臣,那自然是拍手赞同。
政委制在海军中已施行两年有余,事实表明,此举并不影响将领指挥。
将军纪,后勤交给政委管理,将领只需要专注在训练,作战上面。
加之政委常行宣讲,使士卒明晓为谁而战、为何而战,士气更凝,战力反升。
政委的存在,也让底层兵士多了一条向上反应的通道,不至于被主官拿捏的死死的。
只有控制欲强的将官不喜政委,因为在他们看来,不管政委有多少好处,总归是来分权的。
郭登便是这样,故他也欲反对,但转念一想,自己也不大可能再亲临一线。
故,也出言赞同。
只有石亨大急,忙反驳道:“王爷,此举恐不妥……”
京营的几位都督,张軏等人,也要开口。
只有太师胡濙,对这番争论似浑不在意,竟在座位上打起盹来,花白的头颅一点一点。
朱祁钰抬手,止住众人议论,目光转向石亨,缺是把话题一转:“石亨,香山大营之事,你身为京营总兵,无论如何也难逃一个失察之罪吧?”
“末将……知罪。”石亨咬牙低头。
朱祁钰语气稍缓:“知罪便好。正好,辽东总兵出缺,女真不安分。”
“你是沙场老将,能征善战,经验丰富。这京营之事,暂且交给范广。你就去辽东吧,替本王镇守边疆,肃清女真隐患。”
“什么?!”石亨如遭晴天霹,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爷!末将……”他自然还想争辩。
京营总兵跟辽东总兵,虽然都是总兵,但其中差距不言自明。
此举分明是把他贬入尘土。
朱祁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冰冷如刀,嘴角带着一丝冷笑:“怎么?石亨,你不服气?”
石亨触及那道目光,又想起香山大营外朱祁钰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赫赫威势。
满腹的不甘与愤懑,终是化作一片冰凉的无力。
他颓然垂首,嗓音干涩嘶哑:“末将……不敢。末将……遵命。”
“很好。”朱祁钰靠回椅背,随意挥了挥手,“这会你就不必再听了,下去准备吧,即日赴任。”
待石亨踉跄离去,朱祁钰方又道:“正好,柯潜过两日便随成国公入京。这京营总政委一职,便任命柯潜担任,加同侍郎衔,秩从三品。”
大明海军总司令,成国公朱仪最近一两年,都在往返南洋。
将三宝太监开辟的海路重新走通,现在南洋的航道已经彻底恢复。
接下来,他的目标便是前往西洋,穿过旧港,满剌加之间的马六甲海峡,继续向西,去往印度,去往天方。
此番他不仅要重走郑和旧路,更欲一路向西,去寻找那些红毛鬼的故乡。
此次返京述职,便是为此远航做准备。
这一去,顺利也需一两年方能回归,若是不顺……
宝船厂这两年亦未闲着,在原提举陆俊泽带领下,新造了不少远洋船只。
尤其开海之后,从南洋购得巨木,宝船得以重新开工建造。
只可惜此番西行,新宝船是赶不上了,须待下次远航,方能壮大宝船舰队规模。
现在海军的政委体系已经成熟,是时候把柯潜弄回来,改造京营了。
柯潜这家伙算是撞了大运,入仕不过四年,竟是坐火箭一般,升到了三品侍郎。
这可是实打实的中央大员,类比现在,也算是副部级高官。
景泰元年,朱祁钰曾问榜眼柯潜与探花刘升,可愿赴山东协助成国公整顿军务。
柯潜应了,刘升拒了。
如今再看,不知那刘升可曾后悔?
朱祁钰续道:“孙镗之所以胆大包天,聚众喊冤,经查实,主因在于其家占地极广。诸位可知,他那些田地从何而来?”
“皆是侵吞卫所土地所得!”
“太祖立卫所制,本意为使兵士自给自足,闲时务农,战时为兵,令国家养兵不费钱粮。可如今看来,这反倒成了蠹虫们中饱私囊的肥肉!”
朱祁钰朗声宣告,“故此,本王有意变革卫所旧制,杜绝此类情事再度发生。”
陈循闻言,当即出列劝谏,直言不可。
张軏等都督府官员亦纷纷附和,皆言祖制不可轻动。
就在此时,那一直似在打盹的胡濙,仿佛刚刚睡醒一般,颤巍巍起身,手持一份奏报道:
“我这里,倒有一份详细奏报。诸位不妨先看过,再言反对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