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的值房内,茶香与墨香混杂,两位年轻的御史正对坐愤慨。
“李兄,你可听闻?云中府竟要授那蒙古酋首之子实职通判!这成何体统?”
王御史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顿,“我辈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正为明华夷之辨,护朝廷纲纪!此事断不能默许,我定要上书痛陈利害!”
李御史闻言,亦是眉头紧锁:“王兄所言极是!此例一开,后患无穷。我当与你联名上奏,务必要让王爷收回成命!”
正当二人情绪激昂,准备大干一场之际。
一名同僚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满脸的不可思议:“二位!还有心思在此议论边事?出大事了!”
王、李二人一怔:“何事能比这违背祖制之事更大?”
“翰林院的马文升方才放出话来,说《论语》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句,当断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大言不惭,说这才是圣人真意!”
“什么?!”王御史瞬间忘了通判之事,拍案而起,“荒谬,真是荒谬!圣人之意,乃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如此断句,岂非曲解圣贤,惑乱人心?”
李御史也气得脸色发白:“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乃动摇道统根本!王兄,那奏本稍后再议,我等先去翰林院,定要与那马文升辩个明白。”
转眼间,值房内人去屋空。
文渊阁内,首辅陈循正站在窗前,手中捏着一份关于授予阿木尔通判的奏章抄本,眉头紧锁。
他内心低吼:
简直荒缪,授予化外之民实职流官,此乃太祖太宗以来未有之局,动摇的是我大明官制的根基本。
如此石破天惊之事,放在往常,六科廊的封驳文书早该雪片般飞进内阁了,都察院的御史们更该在午门外跪谏了。
但是现在呢,风平浪静。
总不能让他这个首辅亲自去冲锋吧,这等把握不大的事,他可不想去出头。
一名中书舍人冲了进来,也顾不得礼仪,急声道:“阁老,不好了。翰林院……翰林院和都察院的人打起来了。”
陈循一怔,怒火更炽:“成何体统!为了何事?”
“还是因为《泰伯》篇中的那句话,马文升坚持新解,都察院的人前去理论,双方由辩论变成了殴斗,如今……如今笔墨纸砚都飞起来了!”
于谦听后,连忙安排王文去处理。
一旁的江渊冷哼:“这些翰林御史,终日不务正业。让他们讨论句读,竟闹成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陈循瞬间明白过来。
这句读讨论,分明就是王爷放出来的一个饵。
一个香甜无比,让天下文人都心甘情愿咬钩,忙得无暇他顾的饵。
所谓句读断句,看似简单,实则关系道统之争,更是关系身后千古名!
就如《泰伯》篇这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两种断句,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治国理念。
而这浩如烟海的古文经典中,像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
没办法,谁让古人着书立说时,没个标点符号。
正因如此,句子如何断,句中何字是重点,只要稍作改变,便能衍生出万千道理来。
自古以来,谁能阐释经典,谁就掌握了‘道统’的话语权。
而今大明奉为正统的,自是程朱一脉的诠释。
此为官学所宗,亦是科举之准绳。
但是吧,凡是个有点抱负、有点才学的文人,骨子里谁不会对程朱注疏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敢苟同”?
谁内心深处,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试图超越前贤的“一家之言”?
现在,王爷给了他们这个机会。
一个能将自己私下的见解,公然拿到太阳下辩论,并有可能成为官方认定的绝世良机。
倘若自己的想法被采纳,颁行天下。
那自己岂不是就等于在学统上超越了无数先辈,有资格与程朱先贤并列,名垂青史?
如此关乎千秋万代名望的诱惑,天下哪有几个文人能逃得掉?
此刻的他们,又怎会再顾念什么边镇通判、什么祖制成例?
于谦亦附议江渊,肃然道:“道理愈辩愈明,本非坏事。然今之势,已非纯粹学术之争。”
他取出一叠文书,续道:“仅这两日,京师附近州府便有官员为句读一事争相上书。地方官署因此贻误政务,已非一两起。”
陈循眼睛一亮,忙接话:“于少保所言极是!句读之争确已妨害政务。”
他环视阁中诸人:“诸位可愿随我面见王爷,陈明利害,请止此无谓之争,重归圣贤正解?”
郭登一如既往的表态:“这事,我就不掺合了,你们且去便是。”
徐有贞眼珠一转,心中瞬间盘算已定。
此事万万去不得!
若去了却没能阻止王爷,不过是白费力气,反惹王爷厌弃。
若是侥幸阻止了……那才叫大祸临头!
岂不是断了天下读书人发声扬名之途,日后还不知要被多少人暗地指摘。
这种两头不讨好的事,谁爱去谁去。
想罢,他立刻面露难色,对陈循拱手道:“首辅大人,下官万分赞同您的见解。只是不巧,今日确有紧急的河道文书待处理,刻不容缓,便不随首辅同去了。”
江渊也迅即寻了个由头,坐回案前,埋首文牍之中。
陈循面露窘色,转向于谦:“于少保,政务已受影响,你总不能不去了吧?”
于谦点点头:“既然诸位皆有要务,此番便由我陪首辅同往。”
不料,陈循自己也挪回书案前,“于少保,其实……我忽然想起也有一份紧要阁务亟待批复。阻止王爷之事,关乎国体,还请少保多多努力才是。”
郕王府中,朱见深依旧批阅着奏章。
少了那些翰林御史的连篇累牍,果然清静许多。
朱祁钰静坐一旁,手持李秉的奏章,若有所思。
朱见深放下朱笔,问道:“王叔,可还是在想云中府的事情。”
“嗯,用个七品通判换一个孛罗部,也不知是赚是亏啊。”
“如何不是赚?”朱见深有些不解,“一个七品官,换一整个蒙古部落归心,怎么看都是一本万利。”
朱祁钰叹气道:“可是我们坏了选官的规矩。那帮文官现在被句读的事情牵扯住,等他们反应过来,又得是一番狂风暴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