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天,高远而辽阔。
时值盛夏,河套平原上一望无际的麦田翻滚着金黄的波浪,空气中弥漫着谷物成熟的香气。
这是云中府设立后,军民屯垦、商屯并举结出的第一茬硕果。
关乎着未来整个冬季的存续,也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
云中府衙,相较于京师的雕梁画栋,更显粗犷坚实。
知府李秉端坐主位,同知王越陪坐一侧,两人面前,则是一身蒙古袍服,面色被塞外风霜染得黝红的孛罗。
李秉神色是一贯的沉稳,让通事转译道:
“孛罗首领,今日请你来,是有一件紧要军务。大同镇武宁侯传来钧令,近日有鞑靼散骑屡屡南下,侵扰边墙。武宁侯决意亲率大军出塞扫荡,以绝后患。军令要求我云中府出兵配合,以为偏师,侧翼牵制。”
孛罗一听,眉头顿时拧紧,脸上尽是压不住的恼火。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反驳:“怎么早不打、晚不打,偏偏赶在收麦的时节?地里全是金子般的麦子等着人收,哪抽得出人手去打仗!”
虽然是第一次大规模的种粮食,但孛罗却对麦子这些东西十分熟悉。
因为他以前在草原的时候,就喜欢这个时候南下劫掠,帮助大明百姓收割麦子。
“我现在是连牧马的人都赶去地里面了,哪有人去打仗,能否请武宁侯宽限一两个月再出兵?”
李秉脸色一沉,语气不容商量:“孛罗首领,此乃军令。云中府军事受大同镇节制,总兵既已发令,岂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一旁的王越叹气道:“哎,其实孛罗首领之言,确实是有道理,这个时节出击,确实前所未有。”
听得通事转译后,孛罗却是眼神一亮:“以前没有先例,那草原上的鞑子也肯定不会防备。”
可随即他又一拍大腿,懊恼道:“可没人终究是没人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粮食烂在地里……”
王越也点头附议:“是啊,我云中府两千战兵,也多分散各屯,协助抢收。营中只留下五百人,此时出兵,确是捉襟见肘啊!”
李秉目光扫过二人,依旧是不动声色,语气却加重了几分:
“本官深知抢收事关重大,然,武宁侯的军令,岂是儿戏?违抗军令,形同谋逆,这个罪名,你我都担待不起。”
他话锋微转,略缓了声气:“再者,武宁侯此番出击,正是为了扫清边患,确保我云中府,也确保你们丰州人的麦子,能安安稳稳地收上来。这个道理,孛罗首领应当明白。”
“况且,我军此次仅为偏师配合,并非主力攻坚。朱侯爷也体谅我等难处,并未要求倾巢而出。”
孛罗面色变幻,内心显然在天人交战。
他自然不愿在此时离开丰州,但大明军令如山他也是知晓的。
尤其是来自那位曾大败也先的大同总兵、武宁侯朱永的钧令,他实在不敢公然拒绝。
他沉吟半晌,还是说道:“既然府尊大人如此说,我孛罗也不是不识大体之人。这样,我部落出两千骑兵,协助总兵出击。”
李秉与王越交换了一个眼神,王越微微颔首。
“好!”李秉一拍桌案,一锤定音,“孛罗首领深明大义,本官感佩。我云中府亦会竭尽全力,战兵营指挥使将亲率五百精锐,随同首领一并出击,听从朱侯爷调遣!”
事情就此敲定,孛罗告辞离去,准备点兵事宜。
王越向李秉拱手道:“知府大人,我这就去找战兵营指挥使,命他整军出发,与孛罗汇合。”
李秉低声补充道:“嘱咐他一路留心,既要协同,亦须戒备,莫让孛罗看出端倪。”
几日之后,孛罗率领两千丰州骑兵,与云中府五百战兵合为一处,人马浩荡,向北开拔。
消息传回府衙,王越等人早已准备就绪,迅速齐聚议事。
“孛罗已走,”李秉语气果断,“依计行事。他此番随朱侯爷出征,往来奔袭,没有两三个月,绝难回返。”
王越接话:“孛罗临行前,命其子阿木尔暂管丰州事务。”
彭时略显忧虑,问道:“此人如何?可会阻碍大计?”
王越从容一笑:“不必多虑。此人年少,我亦曾见过几面。其向往大明,正在学习汉语。我们正可投其所好,予他一席之位。”
他目光扫过李秉与彭时,缓缓道出谋划:“下官之意,可上奏王爷,请授阿木尔一个正七品的‘丰州通判’之职。”
“通判?”彭时闻言眉头紧锁,脸上尽是不赞同,“王爷先前只允授予头人‘乡官’之职,以安其心。如今竟要授其子实职文官,此举是否太过僭越?”
他语气愈发凝重:“王同知,此例一开,后患无穷。今日可授丰州少主通判,明日他部是否也要效仿?长此以往,边疆州府之堂上,岂非尽是‘夷官’与我等同列?这……成何体统!”
以往朝廷为羁縻内附部落,多授以三品指挥使、甚至二品都督同知之类的高衔。
如孛罗本人便得了个“丰州指挥使”的正三品职务。
但那是武职,更是虚衔。
而这通判,却是实实在在的文官职位,掌刑名钱谷,属朝廷流官体系。
也难怪彭时如此反对。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王越从容应答,“王爷既欲将丰州彻底纳入大明体系,一个七品通判,正是试水之石。下官以为,王爷必不会拒绝。”
李秉沉吟片刻,道:“阿木尔授职一事,暂且压下,待本官请示王爷后再作定夺。眼下仍依原计,先与那日松等头人接洽,许以乡官之职,逐步分化孛罗留在丰州的权柄。”
王越却建议道:“知府大人,下官以为,不如先将授官之议先行呈报王爷。待中枢有所决断,我等再行举措,更为稳妥。晚上几日,并无大碍。”
李秉略一思忖,当即铺纸研墨,提笔写起奏报。
就在云中府紧锣密鼓谋划“挖墙脚”的同时,孛罗对此仍一无所知。
他正率军行进在北上途中,一心想着如何配合武宁侯作战。
也是机缘巧合,大军行至半途,沿溪歇马时,竟在一片荒芜的河滩旁,遇见了一群身份特殊的守墓人。
原来,这些人正是当年也先战败,最后追随其左右的亲卫。
也先在此地算计徐明山不成,反遭其祸。
其身死之后,便被这些忠心的部下安葬于溪畔,日夜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