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天气已渐渐燥热起来,郕王府书房内却仍透着一丝清凉。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书案上,奏章堆积如山,十二岁的景泰帝朱见深正埋首其间。
他身形尚小,几乎要被那累累文书淹没。
而那摄政王朱祁钰,则悠闲的坐在一旁的软榻上。
怀里抱着朱见沛,他已经三岁,正是最可爱的年纪。
拿着一个布老虎,把这小家伙逗得“咯咯”直笑,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去抓。
朱祁钰抬眼一瞥,见朱见深额角已渗出细汗,心中不由莞尔:
好侄儿,谁叫你是皇帝,这番辛苦合该你来承受。
“王叔!”朱见深终于忍不住,将朱笔往笔山上一搁,带着几分抱怨的口吻道,
“这清丈田亩方才开始几日,各地报上来的麻烦事便层出不穷。今日言某地乡绅阻挠,明日道某处胥吏欺瞒。”
“一日之内,光是处理这些弹章、申饬文书便已头晕眼花,这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竟全功?”
朱祁钰头也没抬,继续晃着手中的布老虎,语气平淡:“深哥儿,稍安勿躁。你须明白,眼下这般情形,已是你我态度坚决,让他们不敢明着对抗的结果。”
“否则,似安州那般,被人煽动百姓、混淆视听的事情,只会比现在多上十倍、百倍。”
他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向年轻的皇帝,目光深邃,“治国,尤其是这等触及根本的大事,本就是水磨工夫。急不得,也乱不得。一点点磨,一点点往前推进,只要大方向不错,总能磨过去的。”
朱见深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又指向另一摞奏章:
“还有这些翰林御史,终日饱食,无所用心,便以写这些空洞无物的弹章为业!真真烦不胜烦!”
朱祁钰闻言,嘴角勾起一丝戏谑的笑意:“也对,是得给他们找点事情做才行,省得终日喋喋不休。”
当他还在想办法的时候,兴安却是来到门口道:“王爷,有一封太师府送来的奏章。”
“太师府来的?看来是跟清丈有关。”朱祁钰逗弄孩子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起身接过奏章细看,却是彭时所上,详细禀报了他与王越在丰州与孛罗部接触的经过。
最末,彭时与王越一起,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请求:
请朝廷准允驻守大同的武宁侯朱永,以防备哈日查盖部为名,将孛罗调离丰州。
借此机会,通过那日松等亲明头人,将丰州直接纳入大明体系,把生米煮成熟饭。
“原来如此……”朱祁钰恍然,指尖轻轻敲击着奏章,
他看向朱见深,将奏章递过去,问道:“深哥儿,你看看,王越和彭时他们这‘抓小放大’的算计,如何?”
朱见深仔细看了一遍奏章的内容,沉吟道:“王叔,此计看似是釜底抽薪。但是……”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疑虑,“但是真的能那么顺利么,且待孛罗回兵之后,万一他狗急跳墙怎么办?”
“狗急跳墙?”朱祁钰摇头道:“想来并无此患。”
他抱起朱见沛,缓声道:“以往若有草原部落内附,朝廷惯例多是厚赏其首领,授以都督、指挥使等显爵,指望通过笼络上层来安定整个部落。”
“可惜成效始终有限。如今云中府此策反其道而行,自下层入手。只要先将孛罗的根基蛀空,他便想反,也再无那般能耐。”
朱见深听得眼神发亮:“这便是王叔说过的,下层权力靠上级附与,上层权力靠下级构筑。”
“只要丰州百姓都选择大明一边,孛罗便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只得任我们摆布了。”
“正是此理!”朱祁钰抚掌笑道,“王越、彭时此策,看似行险,实则切中要害。大可一试!”
他说着,抱着朱见沛走到书案前,将怀中已经有些睡眼惺忪的小家伙轻轻放进朱见深怀里:“来,深哥儿,替你王叔抱一会儿。”
小家伙到了堂兄怀里,咂咂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他的好梦。
朱祁钰则顺势提起朱笔,蘸饱了朱砂,准备在云中府的奏章上写下批红,并附上具体的执行意见。
朱见深却忽道:“诶,王叔,我突然想到一个事。”
“哦,何事?”
“前番曾说若韩忠等人不忠该如何防备,方才灵光一现,倒想出了个法子。”
朱祁钰停下笔,看着朱见深道:“什么办法?”
“便是太师送来的奏章。”朱见深指指案上奏章道:“何不定下制度,授予部分外臣专奏之权?”
小皇帝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让朱见沛睡得更安稳些,然后压低了些声音,却难掩语气中的跃跃欲试:
“就像太师可直接上奏一样,不经过通政司,不去内阁,直接送达御前。奏章内容,除上奏者与你我之外,无人可知。”
“一来,我们可以多一条消息渠道。二来,有此权的官员,知道声音能直达天听,且受到绝对保护,便更敢于直言弊政、揭发不轨。”
朱祁钰半眯着眼,沉思一阵,接着道:“还有第三,天下官员,若知身边可能就有人拥有密奏之权,但不知是谁,自然会心生忌惮,收敛行迹,不敢轻易欺瞒。”
片刻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一个‘密奏’!深哥儿,你能由此及彼,想到这一层,着实令王叔惊喜。”
然而,他马上话锋一转:“不过,这样一来,你要看的奏章就更多了,可不需抱怨。”
朱见深瘪嘴道:“王叔,你也得看啊,别忘了你可是摄政王,怎能把事情都推给我干。”
朱祁钰含笑回道:“我把内阁拟办的那些奏章给你看,主要是为了培养你。”
大明诸多政务,内阁大抵都有一套成熟的处理方式,内阁拟票贴黄之后,只需披红准奏即可。
故而这些东西,朱祁钰现在是多交给了朱见深批阅。
若是如云中府这般紧要奏章,他还是亲自来做。
处理完云中府的奏章后,朱祁钰重新取来一张空白笺纸,一边思索一边道:
“既然要兴用密奏,这授予密奏之权的人选,可就得仔细斟酌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