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孛罗帐中饮宴一番后,王越等人寻了住处歇息一晚。
次日清晨走出房门,外间清冷的空气让彭时为之一振,昨夜的酒意也被晨风吹散。
王越并未直接返回云中府,而是对彭时及随行人员道:“既然来了,去看看城墙修得如何。那是王爷稳固边疆的基石,也是眼下丰州最实在的气象。”
一行人缓步来到城北,这里是一处热火朝天的工地。
此处只是规划好的地方,连半丈的矮墙都还没有合拢。
工地上人头攒动,民夫往来穿梭,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力量。
王越抬手指向远处一人,对彭时介绍道:“那位便是此处的管事,山西来的老秀才,考了半辈子举人,可惜时运不济。如今在府衙工房做事,负责督建这段城墙。”
对方也远远望见王越一行,连忙小跑迎上前来。
只见他身着半旧儒衫,头发已见花白,衣角还沾着些许泥点。
脸上却难掩兴奋之色,向王越躬身一揖:“小人云中府工房吏员陈寻礼,见过王大人!”
彭时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衣衫朴素,面容清癯,带着一身风霜痕迹,唯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一股久违的干劲。
便也温和回应:“陈先生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陈寻礼连连摆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微颤,“能为朝廷效力,为这丰州新城墙尽一份力,是小人的福分!”
王越笑道:“陈先生,你眼前这位可是今科状元、清丈司专员彭时彭大人。”
陈寻礼“哎哟”一声,不由得仔细端详起眼前这年轻人,心中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他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童’。
可谁知,秀才易考,举人难得。
举人这道坎,愣是拦了他近三十年。
从永乐考到正统,直把头发都考白了,把家产都给考没了。
无望之下,趁着去年新设云中府时,来此谋了个工房吏员的身份。
而今,眼前竟站着一位活生生的状元郎,其中滋味,难以言表。
王越见他发愣,笑问:“怎么了,莫非彭专员脸上有什么特别?”
陈寻礼连忙作揖告罪,转而汇报起这城墙的进展来:
“两位大人,眼下我们正抢在麦收之前,全力将这段矮墙合拢。其余段落皆已筑毕,只余此段,预计半月之内便可完工。待冬日农闲,再无风雪侵扰,再征民力加高加固……”
彭时忍不住赞道:“陈先生做得好大事,近日朝廷颁布了新官制,说不得你便能由此转为官身。”
陈寻礼连忙再次拱手:“多谢状元公吉言。”
正是因为这新官制,各地吏员无不竭力表现。
因为新官制中,原先的吏员并不是直接淘汰,而是设置了一个观察期,从六个月到一年不等。
若你在这个期间,若能做出政绩,那便有直接转正的可能。
相反,那就等着被淘汰,让其他人上位吧。
当然,为了让体制外的秀才们有进来的路子。
朝廷更是定了名额,便是原来的吏员,最少要汰去三成。
这更是加剧了吏员们的内卷,清丈之时,有些人干脆拿自家开刀,以求做出政绩,然后获得晋升之资。
不过这种事在云中府却要少些,因为此地新设,吏员底蕴不足,便只能在其他政务上努力了。
难得王越亲临,陈寻礼自然不肯放过机会,事无巨细,一一禀报工地情形。
彭时一边听,一边朝工地望去。
只见劳作的人群中,虽有不少身着中原短打的汉人,更多的却是穿皮袍、束发与汉人稍异的丰州人。
他们与汉人民夫混杂一处,一样地肩挑背扛、挥汗如雨,神情专注,若非衣冠发式之别,几与汉民无异。
彭时心中好奇,便问道:“陈先生,这修筑城墙,竟也有如此多丰州人,他们可有怨言?”
“怨言?”陈寻礼笑了起来,指着工地,“状元公您看,他们干得比谁都起劲!现如今啊,我们这工地上,抢着来的丰州人比云中本地的汉人还多哩!”
“哦?这是为何?”
“还不是朝廷改制徭役,有工钱了啊。”陈寻礼解释道,
“他们来这里干活,每天管一顿饭食,还有二十文钱。这可比在草原上风餐露宿、追着水草放牧要安稳多了。好些人来了就不想走,就盼着这城墙能一直修下去才好。”
“二十文?”彭时眉头微蹙,“我记得朝廷有明令,改制后的徭役,或者这等官府雇工,日酬当是三十文才对。”
一旁的王越闻言,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接话道:“彭兄所记不差。剩下的十文,自然是进了孛罗头领的囊中。他准许部民来此务工,岂会不抽一份头?”
彭时顿时恍然,目光再次落回工地。
只见在陈寻礼等人的调度下,汉人与丰州人协同劳作。
彼此间偶尔比划手势交谈几句,甚或有人互相递水、搭手相助。
在这共劳共食之间,那道无形的隔阂,似乎正随尘土一道渐渐消融。
看着眼前这不同族群为了同一个目标挥洒汗水的景象,彭时之前对于摄政王“化夷归夏”政策的疑虑,渐渐豁然开朗。
他轻声对王越叹道:“来云中前,我一直在想,该如何完成王爷交托之任。如今看来,令他们与我们的人同吃同住、同劳同息,为更好的日子一齐使劲……这本身,便是最扎实的‘同化’了。”
王越亦不由颔首:“难怪王爷断定,将孛罗部纳入大明的时机已至。”
这时陈寻礼刚安排完活计,又赶上前来,插言道:“虽说孛罗部那些头人还不愿归心,可底下这些丰州百姓却没那么多计较。谁给饭吃,他们便跟谁走。”
彭时眼中一亮:“不错,我们未必非与孛罗等人周旋。只要设法将丰州人直接吸纳进大明,便是破局之机。”
王越听他此言,心中也渐有主张,便向陈寻礼道:“陈先生且去忙,我与彭状元另有事商议。”
两人一番合计,很快便定下抓小放大的主意,互相对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彭时道:“我这就行文,发给太师,请王爷恩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