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宗与徐永宁两人的连番吹捧,让八郎不由得拘谨起来。
旁人或许觉得,他坐镇中军,总归是起了些作用。
但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这其中哪有他半分功劳?
这一切完完全全,从头到尾,都是徐承宗事先的安排。
战前,徐承宗特意找上他,命他带人假扮明军坐镇中军。
而且严令不管发生任何情况,他都必须在马背上呆坐不动。
于是,他就这样在马上硬生生地憋了大半天。
至于前队明军的具体指挥,则全由徐承宗留下的副将负责。
说到底,他的作用,还真就跟那杆矗立的大旗一样,纯粹是个象征。
可话又说回来,那又咋了?
有魏国公当面背书,有徐小公爷当众捧场,这首功为何就不能是他八郎的?
能正面对阵东军,靠的是明军传授的阵形;
能及时补救被撕开的队列,是明军前队的功劳;
最终给予东军致命一击的,更是魏国公与小公爷的南北夹击。
如今明军既全力支持他八郎,这首功,合该就是他的!
诸位大名也渐渐反应过来,无论内心承认与否,这首功已是稳稳地按在了八郎头上。
于是,他们纷纷端起酒碗,来到八郎面前,相继敬酒。
一时间,吹捧之声不绝于耳。
八郎还未饮酒,脸上已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他正欲满饮回礼,却忽然想到魏国公等明军将领均未饮酒。
便立即放下酒碗,一边躬身回礼,一边谦道:
“不敢当,不敢当!皆是国公爷指挥有方,小公爷神武非凡!”
山名宗全自然不曾上前敬贺,只冷哼一声,坐回原位喝着闷酒。
一色教亲踱步过来,轻笑道:“山名殿,今日,你家这位臣下可是威风过你啊。”
“哼,那又如何?”山名宗全嘴硬道,“总归是我山名氏的人。他的功劳,便是我山名氏的功劳。”
话虽如此,他脸上那压抑不住的不满,却早已将真实想法表露无遗。
他猛灌一碗酒,试图将那股郁结之气强行压下。
这场饮宴随之进入高潮。一番觥筹交错后,各家武士将醉醺醺的大名们逐一送回了住处。
全场唯有军纪严明的明军,以及一心效仿明军的八郎,还保持着清醒。
八郎回到住所,其妻结衣诧异道:“旦那样(老公),今日庆功宴,你竟不曾饮酒?”
“哈哈哈,”八郎难掩喜色,“你是不知,今日我有多威风!国公爷竟将此战首功归给了我!”
他立刻兴致勃勃地将宴席上的事炫耀了一番。
结衣却道:“这功劳就算给你又如何,你是山名氏家臣,算起来,这功劳还是属于山名氏的。”
八郎不以为意,拉着结衣半靠在床上,道:“那不一样。这说明国公爷心里看重我!如今我傍上了大明这条大腿,区区功劳,何足挂齿?”
这时,有仆从前来禀报:“主公,小公爷来访。”
“小公爷!”八郎闻言,立马弹射而起,迅速整理好衣冠,亲自赶到门口迎接。
堂屋内,八郎恭敬给主位的徐永宁倒茶:“小公爷,夜已深了,您亲临小人住处,不知是有何吩咐?”
他说着,目光不自觉地朝里屋瞥了一眼,随即像是恍然大悟,压低声音道:“我明白了,您请……”
徐永宁并未接话,只是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在沿上磕了一下,发出清脆一响。
“今夜来找你,自然是有要事。”他抬眼看向八郎,“你不妨先想想,今日魏国公为何要在众人面前,强行把这天大的首功按在你头上?”
八郎摇摇头,谨慎地答道:“小人不知。”
略一思索,又补充道:“是不是因为小人对大明忠心无二,所以国公爷这才格外施恩?”
“忠心自然是其一。但在这倭国,想向大明表忠心的人如过江之鲫,也不独你一个。”
八郎忙躬身道:“那是自然。大明乃天朝上国,心生向往者自然无数。不瞒小公爷,小人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明人。”
“罢了,不与你绕弯子了。”徐永宁目光落在他身上,“魏国公看重你,其一,自然是因你忠心可用。这其二么,则是为倭国今后的长治久安考量。”
八郎面露困惑:“倭国的……长治久安?”
“正是。”徐永宁声音平稳,“此战之后,细川氏势力大减。待攻破京都,即便不将其除名,其实力也将沦同一般大名。到那时,这倭国岂非成了山名氏一家独大?”
八郎闻言,脑中灵光一闪,一个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冒了出来,他颤声试探道:
“小公爷的意思是……大明需要一股新的力量,来制衡山名氏?”
徐永宁闻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注意到八郎此处用度皆效仿大明规制,连行军打仗都特意备着武夷山的乌龙茶,心中对他更添几分满意。
“不错,你果然是个明白人。”他放下茶盏。
“细川胜元之所以能扰乱倭国,正因其一家独大。故而摄政王殿下有旨,战后,必须改变这般局面。”
徐永宁说着,肃然起身,朝西北方向郑重一拱手:“因此,摄政王殿下明旨,待战事底定,便将你推上四职之一!”
“四职之一!”
八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职家乃是日本武家顶点,与如今的山名宗全、一色教亲平起平坐的存在……
他是什么出身?
一个小城领主之子,流落海外的倭寇。
虽得明廷扶持,认贼作父,当上这石见国守护大名。
这样的守护大名,倭国足有六十六位,何足为奇?
而四职,却是能轻易搅动整个倭国风云的顶尖门第!
现在,大明伟大的摄政王殿下,居然指定要他成为四职之一!
巨大的冲击让八郎浑身一颤,感激与狂喜瞬间淹没了理智。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眼婆娑,声音哽咽:
“多谢小公爷赏识!小人……小人必将肝脑涂地,以报大明天恩!”
徐永宁微微一笑:“摄政王在你西北方,你要谢恩,当面西北而跪。”
八郎立刻转向西北方,“砰砰”连磕数个响头,再次泣声发誓,表尽忠心。
徐永宁见他如此,心下更为满意,语气也缓和了些:
“你既将位列四职,便不再是山名氏家臣,须得独立门户。可想好日后该姓什么?哦,在你们这儿,是叫苗字。”
苗字,属于自己的苗字!
八郎心头剧震,只觉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破胸而出。
他一手死死按住胸口,激动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道:
“这……我……小人见识浅薄,不知取什么苗字方能配得上如此殊荣,更恐玷污了大明与摄政王的威仪……还请小公爷恩赐!”
徐永宁拍了拍他的肩:“你们倭国的习俗,我不甚了解。这苗字关乎你一族根基,还是你自己思量为好。记住,此事在攻破京都前,乃绝密,你……”
“小人明白!小人就是死,也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好,那我便走了。”
徐永宁随即离去。
八郎恭敬地送到门口,直到那高大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仍愣愣地望着那个方向,整个人像是踩在云端,感觉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不一会儿,结衣从内屋出来,见他仍呆呆站在原地,赶忙上前搀扶,担忧地问道:
“旦那样,那明将莫不是欺辱了你,你怎如此失魂落魄?”
“啪!”
八郎猛地一个耳光扇过去,怒道:“不可对小公爷无礼!”
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看着结衣惊恐委屈的眼神,一股无法抑制的情绪直冲头顶。
他一把拉起结衣,冲回内屋,紧紧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心头,身体因近乎癫狂的笑意而剧烈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