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秉一个职方司郎中,出京差遣本是巡查卫所屯田,谁给他权力擅自下令边堡内撤?”
说话的是新任阁臣江渊,声音冷峻,在武英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胡濙因病已不能理事,徐有贞又忙于科举改制,内阁一时人手紧缺。
故于前日廷推,最后入选的人,是江渊与萧镃。
朱祁钰看萧镃又是个江西泰和人,与陈循同乡,便索性点了江渊为东阁大学士。
江渊是宣德五年进士,资历颇深。
他转向于谦,问道:“于少保,兵部对此可有明例?”
于谦沉吟未语,一旁的郭登却抢先开口:“江阁老所言极是。边堡守土,事关国体,岂能说撤就撤?李秉越权行事,纵是出于公心,也属僭越。”
王文亦点头附议:“若人人都以救人为由擅弃城寨,九边防务岂不形同虚设?”
殿中一时肃然,众臣皆知李秉此举实为救人,却无人敢轻易辩驳守土之大义。
朱祁钰端坐御案一旁,目光扫过众人,终于开口:“李秉越权是真,救人也是真。若罚他越权,是否也该赏他保全孤山堡全堡性命?”
江渊躬身道:“殿下,赏罚须分明。越权当罚,救人可赏,然边镇纪律不可废。”
朱祁钰略一颔首,看向于谦:“于少保以为如何?”
于谦肃然道:“臣请依《兵部则例》:擅弃守地者,当杖一百、流三千里。然李秉非常将,乃文臣巡边,可酌情减等。”
朱祁钰默然片刻,忽问:“李秉人现在何处?”
“回王爷,他仍在镇虏卫安置孤山堡军户,未曾擅离。”
“好,”朱祁钰点头道:“李秉越权撤堡,罚俸一年,降级外用。即日贬为云中府知府,令其戴罪理事,不得延误。”
云中府?
此言一出,整个武英殿的气氛都变得有些奇怪。
无他,大明可没有一个叫云中府的地方。
不过他们却是马上反应了过来,汉时武帝取河套,置其为云中郡。
于谦神色一动,开口道:“王爷之意,莫非欲效汉武旧事,不仅要驱逐也先,更要在河套复设郡府,长期经营?”
也先刚刚在居延海击溃阿剌知院,趁大胜之威,假借为北明朱祁镇张目之名,趁势入侵河套。
河套地区大明的防守力量本就不足,只有些许如孤山堡一样的边堡,面对也先大军,根本不是对手。
如此一来,也先几乎兵不血刃就占下了这片膏腴之地。
消息传回来后,朱祁钰便立刻召集重臣,来这武英殿开会。
虽是朝堂,但石亨为表态度,干脆穿了一身甲来。
他出列洪声道:“王爷,京营现已恢复实力,末将请令出兵,愿为王爷夺回河套!”
于谦显然不赞同,上前剖析道:“也先新胜,士气正旺。我军虽恢复元气,然长途奔袭河套,粮草转运艰难,补给线极易被断。”
王直亦补充道:“于少保所言极是。河套远离中枢,即便收复,设府置县所需官吏、钱粮、移民皆非易事。”
石亨见他们反对,心中不悦,大吼道:“诸位究竟在怕什么?也先虽胜,岂无折损?”
“我京营将士日日操练,战意正锐!末将只需精骑一万,汇合大同、延绥边军,必为王爷夺回河套,将也先赶回漠北!”
等他发言完毕,都督府一系官员,都纷纷跪下请战。
好家伙,连罗通也跪在其中。
这家伙进士出身,被调去都督府担任都督佥事,就这几年功夫,也跟石亨穿一条裤子了。
朱祁暂不表态,转而看向郭登:“郭卿以为如何?”
郭登出列,却道:“王爷,臣也不赞成此时出兵。”
这让朱祁钰很是意外,他还记得当初在京营时,是郭登主动找上来,说起河套之事。
当时的他可是满心希望朝廷能重视河套,如今怎反倒反对?
“也先虽据河套,然其重心仍在漠北,意在消化胜果,未必会立刻南下深入。他未去扰西套,便是明证。”
郭登从容解释:“我大明如今火器渐精,新军初成,却也需要些时间。不如趁此间隙,加固西套、延绥、大同防务。”
“若也先敢来,则凭坚城用大炮击之;若其不来,亦可待时机成熟,步步为营,向前推进。”
“此时派大军出塞,寻求决战,恐非上策。”
罗通当即起身反驳:“河套水草丰美,失之则也先如虎添翼,得之则我可牧马练兵、反制草原!此时不出击,难道坐视也先扎根壮大,将来更难对付吗?”
以他为始,出兵与不出兵两派,开始不断发言争论。
主战者高呼:“大明天威不可轻辱,必须出兵震慑也先。”
反战者则坚持:“纵使大军开播,也先见事不对,大不了逃回漠北就是,而大明则要徒废钱粮。”
朱祁钰听得心烦,双手虚按,片刻后,武英殿渐渐安静下来,大家看向上方的朱祁钰,静待他的决断。
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群臣,声音沉着却不容置疑:
“诸卿所虑,皆有道理。打仗,本质上打的就是粮草、是后勤。这一战,大明若打,无论胜败,必是亏本的买卖。”
“但有时候,却不能单以此,来判定这仗能不能打。”
“今日也先窃据河套,打的不是瓦剌旗号,而是伪北明的幌子。若我等坐视不理,天下人将以为大明默许了草原上那个冒牌朝廷。”
众人心神一凛,虽然都知道,所谓北明不过是个傀儡。
但政治上的事情,向来讲究名分大义。
若是正牌大明向北明妥协,这让天下人作如何想。
朱祁钰声调扬起,斩钉截铁:
“打!这一仗,必须打!要让天下人看清大明的态度,河套,永远是大明的河套!”
石亨等人顿时热血上涌,轰然应声:
“王爷圣明!臣等愿往!”
要打是定下来了,如何打,就成了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
正如于谦他们担忧的一样,若是大军开播过去,也先便逃去漠北,那就纯粹是徒废军粮。
而且,纵使重新夺回河套,之后又该如何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