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京官,还有机会,快回去吧。”
王越喉头哽了一下:“那你们呢?”
“守土有责,退不得。”
“难道就眼睁睁看全堡的人等死!?”王越声音猛地拔高,在这安静的边堡中显得格外刺耳。
刘百户沉默不语,周围残存的军士们也纷纷低下头。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抽噎声,不知是谁想起即将面临的命运,再忍不住悲意。
李秉突然振臂喝道:“不行!守在这儿横竖一死,不如随我们一同撤退!”
刘百户苦笑:“李大人,军令如山,岂能说退就退?我若带头弃堡,朝廷追究下来……”
李秉咬牙思索片刻,随后对刘百户厉声道“我以兵部职方司主事的名义,命令尔等随我撤退!”
刘百户眼底闪过一丝喜色,嘴上却仍推拒:“这……这不妥吧?若是朝廷追究下来,只怕连累大人...”
“若能救下全堡性命,担责便担责!”李秉声音斩钉截铁,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好!”刘百户突然大喝一声,转身就对堡内吼道,“这位文官老爷有令,全堡撤退!收拾家什,今日便走!”
王越看他的样子,心中已明白几分。
这老油条早就想撤,只不过却不愿担责。
正好自己跟李大人在此,便拉上几个同伙,一起分担责任。
有了刘百户的命令,堡中顿时忙乱起来。
军户们手脚麻利地将屯粮,军备搬上大车,女人们胡乱裹起细软。
孩童也成了劳力,帮忙干起活来。
只可惜,虽临近黄河,但此处河段河水湍急,无法利用,否则用船来运输,就要方便多了。
三百多人的队伍拉成一条长龙,在黄土夯实的官道上蹒跚前行。
上百辆大车吱呀作响,这些车上基本上都是粮食。
边堡别的不多,就是马匹不少,虽不全是战马,拉货却绰绰有余。
私人物什就只能靠人自个儿背着,妇人鬓发散乱,汉子满头是汗,娃娃哭闹声此起彼伏。
来时只觉得这条路荒凉,此刻望去,四野苍茫,前路杳杳。
沿着来时的路,向着最近的镇虏卫出发。
队伍拖得老长,速度却快不起来。
王越和李秉骑马在前,刘百户带着几个老兵压阵,不时回头张望,警惕着可能出现的鞑子。
镇虏卫镇虏卫在一百五十里外,若是单人匹马,一日便能赶到。
可拖着这大车小车、老弱妇孺,走了整整三天,竟还有五十里路。
这一日,太阳已经转到西天,昏黄的光线将黄土陇道拉出长长的影子。
刘百户正眯眼打量四周地形,思忖扎营之所,忽听得远处一声尖锐哨响划破寂静。
“坏了!”他心头一紧,攥紧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
只见小马策马狂奔而来,尘土飞扬间嘶声喊道:“百户大人!北面……鞑子来了!至少百骑!”
王越心头猛地一沉,策马冲上土坡。
只见远处烟尘滚滚,如浊浪排空,一支骑兵正呼啸而来。
那些鞑子显然也发现了这支庞大的车队,自然知道此处东西不少,呼啦啦直扑过来。
“结阵!快!用粮车围成圈!”刘百户声嘶力竭地大吼。
整个队伍瞬间乱成一团,哭喊声、呵斥声、车轮碾地声混作一团。
到底是边堡,乱中有序。
车辆被拼命推拉到外围,首尾相连,勉强组成一个简陋却坚实的圆阵。
妇孺老弱被胡乱塞进圈心,男人们则背靠粮车取出弓箭,搭弓上弦,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骑兵。
“嗖嗖嗖——!”
箭雨破空而来,密集地钉在粮袋上、车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咄咄声。
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凄厉的惨叫,那是被流矢射中的倒霉军户。
待鞑子冲近,车阵内也零星射出些箭矢还击,双方互有死伤,一时僵持不下。
“不行!”王越压低声对刘百户道,“鞑子围而不攻,是在耗我们,久守必失!”
“老子当然知道!”刘百户啐了一口血沫,眼神狠厉,“所以,两位大人,你们得走,去镇虏卫求援!”
李秉当即反对:“不可!我们岂能弃你们于险地...”
“没时间争了!“刘百户打断他,随即做出决定:“小马!你带几个人,护着两位大人突围!就是死,也得把大人送到镇虏卫!”
小马闻言,重重抱拳道:“百户放心,必完成任务哩。”
刘百户见状,不再多言,猛地抽出腰刀,大吼一声:“弟兄们!随老子杀一阵,给王大人李大人开条路!”
说罢,竟带着二三十名悍勇的老兵,猛地推开一段车阵,怒吼着冲杀出去!
鞑子显然没料到明军竟敢主动出击,一时阵脚微乱。
趁此机会,小马一把拉住王越和李秉的马缰,低吼一声:“走!”
几名精锐簇拥着两人,从另一侧缺口借着暮色掩护,疯狂打马冲向茫茫荒野,将身后的喊杀声与惨叫声远远抛下。
一路不敢停歇,直至夜深。几人趁着月色埋头赶路,只有马蹄叩击大地的急促声响。
途中歇马时,王越跟这个小马聊上了家常,对河套边堡的情况多了几分解。
这小马本名马荣,他还打算张小旗的遗孤改名为马安,只求那孩子往后能平平安安。
待到星月黯淡,东方既白,几人终于狼狈不堪地冲到了镇虏卫城下。
镇虏卫指挥使听得消息,倒是个干脆人,当即点了五百步骑,由王越李秉引路,火速出援。
再次回到昨日遇袭之地,已是次日天明。
只见几辆粮车被点燃,黑烟滚滚冲天,不知是鞑子放的还是自己人点的。
残余的鞑子骑兵仍在远处游弋,不时找机会冲杀一波,待车阵中射出箭雨,方才退下。
镇虏卫官兵列阵向前,刀甲铿锵,旗帜鲜明。鞑子见讨不到便宜,悻悻然拨马退去。
王越心急如焚冲入车阵,很快找到了刘百户。
只见他斜靠在一辆粮车旁,肋下赫然插着一截断箭,衣襟已被血染透。
他半眯着眼,望着越来越亮的天,一动不动。
王越心里咯噔一下,扑过去痛声道:“刘百户!我来晚了!!”
说罢,伸手便想为他阖上双眼。
谁知指尖刚触到对方额头,那尸体竟猛地一动,发出微弱的呻吟:“太…太好了……得救了……”
王越一愣,随即大喜:“你没死?!”
刘百户气若游丝,却挣扎着抓住王越衣袖,急道:“快…快告诉我那帮杀才…老子还活着…老子的家当…谁也不准分!谁分…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他……”
王越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不由放声大笑。
想来是昨夜混战中,这老油条中了箭,自以为必死无疑,便大度了一回允诺分家产。
现在见又有了活命的机会,立刻就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