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因治河有功,调任职方司主事,秩正六品。
而职方司郎中不是旁人,正是当年与他一同在弘赐堡并肩血战的李秉。
李秉奉命巡察山西行都司,勘察边备、巡查卫所屯田,特意点了王越同行。
二人带上属官,策马出京,一路西行。
李秉扬鞭笑道:“王主事,想不到你我还有再度共事的一天。”
王越连忙回身拱手,脸上也是露出一丝笑意:“当年在弘赐堡,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咱俩都得交代在那儿。”
李秉闻言,朗声大笑:“是啊!那时军心涣散,几个兵油子眼看就要投敌,我几乎要弹压不住。得亏你站了出来,镇了场面,这才撑到成国公赶到。”
二人忆起往事,皆是一阵唏嘘。
话题又转至治河之事,李秉正色道:“还得谢你逼我二叔交出壮丁,若真误了河工,我这顶乌纱帽恐怕早就没了。”
王越摆手一笑:“是李大人家长辈明事理,卑职不敢居功。”
此番巡察重在边墙之外,二人自威远卫出长城,先后查验玉林、镇虏等卫所。
王越见过精锐的京营,也见过大同军镇,还亲自带过内地卫所的兵。
可眼前这边陲卫所,条件之艰苦仍令他心头沉重。
屯田贫瘠,生计艰难,还要时时提防南下劫掠的鞑子。
论战力,比内地卫所稍强,却也强得有限,遭遇鞑骑多半还是据堡死守,不敢野战争锋。
更令他憋闷的是,卫所内弊病丛生。
军官侵占屯田、私役兵士为奴,几乎成了明面上的规矩。
王越几次按捺不住想要发作,都被李秉止住。
“王主事,”李秉压低嗓音,“卫所虽烂,却实打实守着边关。你若捅破,眼下这烂摊子,谁来收拾?”
王越沉默片刻,最终长叹一声。
他知道李秉说得在理,眼下大明边防,还真就靠这些破烂卫所苦撑。
若连这些都废了,边墙之外怕是顷刻就要易主。
他最终只能长叹:“一卫烂了,尚可整治。可若处处皆烂,这边防……日后该如何是好?”
“蒜鸟蒜鸟,”李秉拍了拍他肩头,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历来如此,非你我能改,先办好这趟差事再说。”
二人带属官继续西行,又跋涉数日。
烈日灼人,黄土夯成的边墙在骄阳下泛出灰白,裂缝中钻出的枯草在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晃。
王越蓦地勒住缰绳,官袍下摆早已扑满尘埃。
他眯眼望向远处那座破败的堡寨,嗤笑出声:“李大人,这就是东胜卫故地?”
他扬鞭指向远处的孤山堡匾额,“当年前套的屯兵重镇,如今竟只剩下这般模样?”
李秉抹了把额间细汗,青袍白鹇补子被风沙扑得发暗。
他眯眼打量堡顶稀疏的守军,喉间滚出叹息:“自正统三年东胜卫内调,这前套地区……便只剩这些边堡苦撑了。”
王越目光扫过荒芜的田野和破败的村落,眉头紧锁:“边防如此空虚,若是鞑子大举南下,如何抵挡?”
李秉摇头:“朝廷重心都在京师,哪还顾得上这些偏远之地。”
这孤山堡坐落在山丘上,堡墙多有破损,了望台也歪斜欲倒。
二人带人入堡,马蹄踏起呛人的烟尘。
几个面黄肌瘦的军户蜷在墙根下躲日头,看见官袍吓得跪伏在地,露出背上补丁叠补丁的号褂。
“都起来!”王越甩镫下马,厉声喝道:“职方司郎中李秉大人,奉令巡查边备,你们百户何在?”
百户所衙堂最是好辨认,堡内唯一像样的青砖房便是。
姓刘的百户正瘫在椅子上,晃晃悠悠的哼着秦地小曲。
此人未着官服,而是穿了大红色的绸衣,与周围显得是格格不入。
见两位京官闯入,连忙起身,陪着笑脸道:“二位大人远道而来,卑职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省了虚礼。”李秉皱眉避开扑面而来的酸馊气,“屯田账册拿来。”
刘百户转去后衙翻找半晌,才捧出一本污旧的册子:
“现有八十七户,男丁二百四十人,熟田一千二百亩…去年收粮一千五百石...”
王越突然冷笑:“江南水乡,一亩年产四石。北地少雨,也能有三石,便是贫地,年产二石也不为过。”
“你这一千二百亩地,一年才一千五百石,贪墨得未免太明目张胆了吧!”
此处虽是塞北,但属前套地区。
有道是:黄河百害,唯利一套。
田地之沃,虽不及江南,却胜于河南山东。一亩地年产三石,都不算过分。
王越不是没见过贪的,但也没见过这么贪的。
你若是贪个四分之一,五分之一,他也能当作没看见。
好家伙,到你这里最少贪掉一半。
还如此理直气壮、连账面都懒得做的,倒是头回见识。
“大人明鉴!”刘百户连忙跪下,额头磕得砰砰响,“实在是鞑子年年劫掠,春天来一次,秋天来一次,壮丁都耗在修墙补寨上,田地荒废大半啊,末将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说罢竟涕泪交加:“二位大人也瞧见了,孤山堡要粮没粮、要人没人!每年鞑子还来打草谷,兄弟们实在是……”
他欲言又止,最终鼓起勇气问道:“卑职斗胆问一句,朝廷什么时候把我们也都撤了?前套这些边堡,守与不守,有什么区别吗?”
王越明白他这些多是推脱之词,但一时却也不知如何反驳。
自东胜卫内调后,河套地区就靠这些边堡苦撑。
鞑子也是因此,有事没有都来劫掠一番。
还留在此地的军户,说是朝不保夕也不夸张。
至于普通百姓,嗯,河套地区已经基本没有这种生物了,应该都被鞑子虏去做了奴隶。
如今河套局势日益糜烂,已有蒙古部落不满足于劫掠,甚至开始在后套地区定居放牧……
李秉与王越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正当此时,突然堡外传来急促的锣声。
“鞑子来了!鞑子来了!”哨兵高声呼喊。
刘百户脸色一变,立即冲出去,大声下令:“全体戒备,关闭堡门!”
他旋即面露困惑,喃喃自语:“现在是六月份,麦子都收完了。地里的荞麦、糜子,眼下才刚见花穗,离收成还早,鞑子怎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