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权柄提升后,办公地点便被设在文渊阁。
王直“叩”的一声,将手中公文按在紫檀案几上。
“此事,”他缓缓开口,眉心拧出个川字,“老夫不同意。”
对面的王文从堆积如山的案牍中抬起头,面露讶色:“王老部堂何出此言?张尚书这道奏疏,分明于国有利,摄政王殿下都已朱笔批红,允准施行。”
“眼下正该借着海贸这股风,在货源地与各大市舶司赶紧把摊子支起来,税收才能落袋为安啊!”
王直长叹一声,拿起那本文书,手指点着其中几行:“拓展税课司与钱法局,充实国库,老夫岂会不赞同?可你仔细看看…”
“张尚书所请,不单是在各省省府设衙。你看,松江、景德、泉州、天津…连不少紧要州府,都要专设两署!”
“一口气铺开百余衙门,这得要多少员额?吏部没有这许多官帽子填。”
王文放下笔,试图解释:“张尚书亦是急于为朝廷开源,此乃千载难逢之机……”
两人的争论声不高,却足以引起值房内其他人的关注。
自打摄政王改组内阁,擢升大学士品阶,又赋予“票拟贴黄”之权,这儿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清闲顾问的地界。
这“贴黄”虽仅为建议,却因能直达天听、往往成为政令的初始蓝本,其分量日重。
如今的内阁,俨然已是大明朝决策的核心,权势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胀。
吏部虽还是文官之首,地位未动,可在具体事务的话事权上,竟已隐隐被这新兴权枢压过一头。
首辅陈循慢条斯理地搁下茶盏,心中念头飞转:
王直这番作态,是感到威胁了?还是想借题发挥,敲打内阁,提醒众人他这吏部天官的份量?
想到此处,他抬手,用指节在紫檀案上不轻不重叩了两声。
声响不大,效果却极灵。
原本躬身往来传递文书公牍的书办、小吏们都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屏息凝神,回头望向首辅的方向,等待吩咐。
“王尚书,”陈循声音平稳:“朝廷既已决议,张户部所请也非无的放矢,更得了殿下首肯。执行便是。”
稍作停顿,他继续道:“至于执行中可能遇到的困难、员额调配等具体细节,自有章程可循,亦可由户、吏二部会同地方督抚,在施行中逐步调整完善。值此新政推行之际,当以效率与政令一致为先,莫要因些许未定的枝节问题,在起点便争论不休,耽误了开源的大局。”
这番话,看似就事论事,公允持正,实则分明在说:决策已定,朝廷意图明确,你吏部作为执行机构,就不要再质疑决策本身,应专注于思考如何执行到位。
王直宦海沉浮数十载,岂能听不出这话外之音?
他心里泛起一丝苦笑,知道陈循这是想岔了。
迎着陈循的目光,王直语气恳切:“陈首辅,非是本官不顾全大局,存心掣肘。乃是吏部眼下,确实面临无人可用的窘境!”
他伸出手指,开始细数:“一次性要增设如此多的新衙门,还都是管钱管粮的要害部门!主官、佐贰官乃至底下办事的书吏,皆需得力之人。官员又不是地里的韭菜,岂能说长就长出来?”
于谦原本在一旁静听,此时也对王直的反应有些意外,眉头微蹙插言道:“王部堂是否过虑了?景泰元年恩科,殿下开天恩,体恤国难后人才匮乏,一口气取中了五百进士!远超常例。”
“纵使彼等资历尚浅,如今也已观政历练年余,正该是放手使用之时。新设衙门,恰是他们建功立业、为国效力之地。”
“五百进士?听着确是不小!”王直摇头,笑容里的苦涩意味更浓,“于大人当是明白,这五百员额,本就是为了填补土木堡之后,朝野上下空缺出来的大量官位!”
“然则,”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了下去,“去岁至今,成国公在浙江、福建大力缉私,打击沿海豪绅走私,抄家拿问是痛快,为国库增添了巨额收入。”
“可随之而来的,是那些与豪绅勾连甚深的地方官员,从上至知府、通判,下至巡检、税吏,被牵连者众!或抓、或撤、或流放,林林总总,不下两百员!”
“这一进一出,朝廷本就不甚宽裕的人才储备,早已见了底!如今铨选司那边,已是捉襟见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以往是进士太多,在吏部门口排着长队等缺员,等上三五年是常事,等不及的还得想方设法使银子疏通关节!
现在倒好,形势逆转,竟是朝廷有官位空缺,而苦无足够合适的人选去填充。
“那……”于谦沉吟片刻,提出一个变通之法,“可否多用些举人?举人亦有才学,可解燃眉之急。令其暂代署理,待有进士后再行替换?”
王直接连摆手,语气坚决:“于少保此议,老夫亦曾考虑。然举人功名,任州县佐贰官或可勉强为之。可各地新设税课、钱法衙门之主官,乃是要害之职,权责甚重,总不能用举人吧。若真如此,让那些十年寒窗才得中进士的同僚如何自处,朝廷体面何在,此法不可行!”
内阁几人对视一眼,如此看来,吏部是真的缺人。
不仅税课、钱法两处要人,新设各省府医学院已在筹备,同样需官员协调管理。
还有在海军中大力推广的政委,也要不少人。
陈循也彻底反应过来,看来方才确是误解了王直的用意。
他缓和了语气,开口道:“王尚书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见,句句在理。张户部所请,虽是为国谋利之心甚切,然事有轻重缓急,需量力而行。看来……此事确需再从长计议,斟酌削减增设规模,或分批施行。”
这边正商议着,到底该先增设多少处新衙门,又从何处抽调官员之时,忽听得阁外廊下传来内侍那独特而尖锐的嗓音通报:
“摄政王殿下驾到——!”
阁内众人皆是一怔,立刻停下手头一切工作,纷纷起身整理袍服,准备迎驾。
朱祁钰一身常服,见王直也在,略显意外:“哦?王尚书也在此处,可是有何要事与内阁商议?”
王直忙躬身,将方才与内阁争论的缺官之事,原原本本再次禀报了一遍。
待王直说完,朱祁钰忽然轻笑一声:“本王还以为是何等难题,原来就为这个?”
众人皆望向他,不明所以。
朱祁钰看向一脸愁苦的王直,语气轻松:“这事简单啊。你吏部是没有空闲的进士可供铨选了,但大明有啊。”
王直愕然,下意识追问:“殿下明示,何处还有储备的进士官员?”
朱祁钰嘴角一扬,吐出两个字:“南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