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扫过庭院,风中已带了几分刺骨的凉意,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撞在窗棂上。
郕王府的暖阁还未升火,只得多添一件锦袍御寒。
案头躺着孙镗镗那份言辞恳切的请罪奏疏,朱祁钰却没有去理会他。
这骄将挨了顿敲打,总算知道夹起尾巴做人了。
朱祁钰此刻的心思,早飞到了黄河边的工地上。
徐有贞在山东的治河大业,已然拉开序幕。
这才是大明国目前最重要的事,其他事情,在它面前可有点排不上号。
“王爷,”王直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户部右侍郎年富已接任山东布政使,正在全力配合徐有贞治河。目前征发的民夫,已近十万人。”
“十万?”朱祁钰眉峰微挑,指尖敲着紫檀桌面。
徐有贞此番动作极大,竟是要另辟河道,将黄河之水引入大清河。
如此浩大工程,牵动整个山东,甚至河南、南直隶的钱粮也纷纷调拨支援,成了这条新河道的血肉。
户部尚书张凤立刻接上话茬,语速飞快,将征发的民夫数量、每日消耗的粮秣辎重、耗费的库银铜钱一一道来,数量大的惊人。
朱祁钰听完,沉默良久。
十万条活生生的人命,在这秋风中瑟缩在河堤之上……
“十万徭役啊……”他忽然一声轻叹:“不知这次,又有多少白骨要埋在那河堤之下,给这工程当垫脚石?”
礼部尚书胡濙濙也跟着叹息,追忆道:“永乐九年重开会通河,三十万民夫填进去,十停去了两三停……治河,自来便是用人命堆出来的营生。”
内阁首辅陈循板着脸,肃然道:“然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运河一通,滋养京师百万军民。他们的牺牲,也算死得其所。”
朱祁钰冷笑一声,没有接话。
他心里清楚,这个时代治河,全靠人命去填。
没有机械,没有防护,连最基本的医疗保障都没有。
民夫们吃着最差的粮,干着最重的活,一旦染病,便是成片地倒下去。
苦啊。
“太医院那些低阶医士,统统给本王派去山东。”他忽然开口,“让他们从民夫中挑些伶俐的,组建医疗队,能多捞回一条命是一条。”
“王爷仁德!”东阁大学士王文立刻躬身,声音中带着感佩,“民夫们若知王爷如此体恤,定当感激涕零,肝脑涂地以报!”
朱祁钰却摇头:“这点人手,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他猛的想起什么,忽然问道:“本王记得,朝廷征发徭役,只管饭食住处,从不发工钱,可是如此?”
石璞一个激灵,心头警铃大作,急忙应声:“自然如此!王爷,此乃千年旧制,徭役本就不是雇工,岂有发钱之理?”
他敏锐地嗅到了摄政王话里的风向,急忙补充:“可这是十万人呐!王爷,若发工钱,耗费之巨,恐非国库所能……”
张凤也急声道:“如今每日饭食已是一笔巨款,保守估计每日便要耗粮两千石。若再加工钱,即便每人每日只发十文,一个月也要三万贯。徐阁老预计工程要到明年六月,九个月下来,便是近三十万贯的额外支出!”
朱祁钰轻笑一声,目光看向张凤:“成国公刚从浙江抄家回来,给你运了五百万贯,这就心疼了?”
陈循脸色一沉,跨步上前,凝重劝解:“王爷,张尚书绝非吝啬,实是忧心国本!今日若为治河开了发工钱的先例,来日朝廷再有大工,修陵寝、筑边城、扩宫阙,这些徭役发不发钱?此例一开,后患无穷。钱如流水,花之易,敛之难。纵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般耗法。”
张凤连连点头:“王爷明鉴!钱如流水,花起来容易,收起来难。若是放任自流,只怕国库再丰,也经不起这般消耗!”
张凤连连点头,急得胡子直颤:“首辅所言极是!王爷明鉴!国库再丰,也经不起这般消……”
“够了!”
朱祁钰豁然起身,蟒袍下摆带起一阵风。
朱祁钰却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庭院中渐染秋色的梧桐,忽的轻笑一声。
“诸卿可知,钱帛之物,堆在库中,不过是死物一堆。”
他指尖轻叩窗棂,声调沉静,“唯有活水一般,流转于市井之间,经过万民之手,方能焕发生机。”
他倏然转身,目光掠过殿中众臣:“今日朝廷发下工钱,民夫便可买米买布,米商布贩得了利,自然扩大经营、多雇人手、多纳税赋。”
“如此流动之下,这一文钱,或许能辗转十人之手,办成十件事。养活了民夫,养活了米商,养活了农户,养活了卖布的,打铁的。朝廷又收了米商的税、布商的税、酒肆的税……这钱,兜兜转转,是不是又回流了一部分到国库?”
他嘴角微扬:“这就成了一条奔流的活水,朝廷,就是这活水的源头与尽头!水流经过之地,百姓得以存活,商业得以繁茂。”
一番新鲜的活水理论下来,几位重臣神态各异,或震惊,或钦佩。
于谦眼中闪过一抹赞许,接口道:“王爷圣明。发工钱,能带活一地,养民一方。民夫也必感恩戴德,工程也能早日完工。至于钱源之事……”
他微微一笑,“只要找到稳定的进项,便不足为虑。”
王直若有所思,看向于谦。
于谦笑而不语,目光却看向朱祁钰。
他已明白摄政王的心思,只等福建那些走私豪绅被清算之后,开海通商,便是最好的钱源。
陈循眉头紧锁,还想再劝:“王爷!此议……”
朱祁钰却已不耐烦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于少保所言,深合本王之意吗,这工钱,必须发!不止这次治河!”
他目光扫过石璞、张凤,“从今往后,凡朝廷征发之大工,一概按日计酬,发放工钱!”
“依本王看,一天十文还是太低了,就二十文一天吧。”
西山煤矿给兴安挖煤的,一天是三十文。
不过这里是京师,吃穿用度可要比山东贵不少,给民夫们一天二十文不算多,但也能够用。
不至于让他们家中出了劳力,导致家里面的人没饭吃。
张凤起身,刚欲开口,又被打断。
“放心,这次不动国库的钱。”朱祁钰唇角微扬,“成国公还在南方缴私,让他从抄没的款项中,直接提一百万贯送去山东,交给徐有贞,专作此次治河的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