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天高云淡,奉天殿前乌泱泱跪了一地的绯袍官员。
寅时刚过,晨曦微露,琉璃瓦上还凝着未散的露水,凉意顺着青石板往人膝盖里钻。
朱祁钰扶着玉带,缓步登上御阶,绛紫蟒袍上金线绣的云纹在晨光中隐隐流转,衬得他眉目愈发深沉难测。
龙椅上,朱见深小身板挺得笔直,小手规规矩矩搭在膝头,平眉淡眼,竟也透出几分不容小觑的君王之气。
“宣旨。”朱祁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王诚捧着圣旨出列,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将前日与内阁敲定的太医院改革之事逐一道来。
各省府兴建医学院,总耗资恐逾百万。
要搁往常,户部尚书张凤那张老脸怕是早就皱成了苦瓜。
可今日,老张头站在班列里,非但不见忧色,眉梢眼角反倒藏着一丝压不住的期待。
眼珠子时不时就瞟向殿外,仿佛在等什么。
缘何?
自然是接下来要奏之事。
成国公朱仪仍在南方维护祖制,今日代他上奏的,是其军中赞画钱文。
“草民钱文,叩见皇帝陛下,拜见摄政王殿下。”
他本是成国公府旧人,这赞画也是成国公自行任命,并无朝廷品级。
一身布衣,在这满殿绯青中显得格格不入,却瞬间吸走了所有目光。
钱文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成国公奉旨于浙江严查走私,维护太祖海禁祖制,迄今共抄没犯禁豪绅家财,计现钱逾六百余万贯,田亩逾二十万亩!其中已清点完毕之五百三十万贯,已于昨日押运抵京,入库候旨!”
查抄士绅,本非值得在奉天殿朝会上特意奏报的小事,钱文更无资格立于此地。
但,架不住这次的钱,实在太多了。
多到足以让满朝文武心跳加速,多到必须把这布衣赞画拉上来,让所有人都亲耳听听这数字,亲眼看看这成果。
瞧那张凤,若非朝会庄严,需谨守臣仪,只怕早已激动得搓手赞叹。
朱祁钰唇角微扬,朗声道:“好!成国公用心办事,卓有成效。待其回朝,本王必当重赏!那些劣绅家人,都送去辽东,为国开疆。”
这些豪绅家族,动辄数百人,上千的也可能有,这一下就要给辽东添万余人口。
其目光再转向钱文:“钱赞画协查护送有功,特授五军都督府经历司经历,秩从五品,仍赞画成国公军务。”
官职是虚授,有个官身,加领一份俸禄,事还是干以前的事。
钱文叩首谢恩,声音微颤。
当然,有张凤这种开心的,自然就有不开心的。
一名青服御史扑出班列,高举笏板:“臣,监察御史李俨,弹劾内阁首辅陈循!”
那御史声音激昂,几乎破音:“陈元辅建言维护祖制,打击走私,圣旨明发天下。然成国公奉旨南下,浙江一省便抄没浮财巨万、良田无算!此非政绩,实乃酷政!南方士民怨声载道,皆言陈公借祖制之名,行敛财之实,与民争利,祸乱江南!”
又一名江浙口音的官员出列附和:“成国公水师所至,缙绅倾家荡产,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如此酷烈手段,绝非治国安邦之道!请陛下、殿下明鉴!”
被点名的陈循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这帮御史,心里门清这是御阶上那位爷的手笔,不敢冲真神龇牙,就只能拿他这建言之臣开刀了。
他心中无奈,当日朱祁钰将这建言之功硬扣在他头上时,他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身为首辅,却也不能退缩,只得应战。
向前踏出一步,声如金石撞击:“依诸位之见,莫非纵容豪强违抗太祖海禁祖制、私通外洋、侵蚀国帑,反倒成了护国本?”
陈循目光扫过那几名御史:“成国公所抄没的每一文钱、每一亩地,皆证据确凿,罪有应得!尔等不为朝廷府库充盈而喜,反为这些蠹国蛀虫鸣冤叫屈,究竟是何居心!”
顿时,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到底是陈循,引经据典,词锋犀利,句句直指要害。
几个年轻御史哪里是对手?
被驳斥得面红耳赤,气势渐颓,眼看就要败下阵来。
就在这辩论稍歇、殿内气氛微妙转换的间隙,一个沉稳如山岳的声音响起:
“臣于谦,有本启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兵部尚书于谦手持笏板,大步出列。
他神色凝重,掷地有声道:“臣请殿下——开海禁!”
一语既出,满殿皆寂。
方才还嘈杂如市井的大殿,霎时落针可闻。
于谦朗声道:“由成国公浙江之行可见,海贸之利,何其浩大!若朝廷能主导开海,设立市舶司,官营海事,一则可绝走私之弊,二则可充盈国库,三则可扬我国威于四海!此实乃强国富民之根本!”
张凤立刻接口,语气迫切:“于大人所言极是!徐阁老督修黄河,王爷改革太医院,加之各地赈灾、百官俸禄、军备更新,桩桩件件都等着钱粮。若开海禁,将海利收归国库,诸事方可顺利推行,实为上策!”
风向变了。
上一次,朱祁钰刚流露出一点开海的念头,便被百官要求三思。
但此刻,于谦堂堂正正提出开海,殿中竟有过半官员沉默不语。
王直、胡濙等重臣更是如同入定,眼观鼻、鼻观心,不置可否。
显然,那白花花的六百万贯现钱,和后续的查抄预期,让祖制的分量在他们心中轻了许多。
唯有陈循、萧维祯、石亨等一部分人,依旧如上次般,力陈祖宗之法不可变,开海必致倭患、动摇国本。
只是与方才的混战不同,这两边人马只是陈明立场,并不纠缠。
双方各自陈述完理由,便如同约好了一般,齐齐收声,数道目光聚焦在御阶之上那个身影,等待最终的裁决。
朱祁钰面色平静,目光扫过下方,缓缓开口:“开海之事,兹事体大,关乎祖制国体。本王以为,此刻尚非其时,当以维护祖制为先。”
龙椅上的朱见深却有些困惑,小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
朱祁钰不动声色地靠近一步,侧过身去,宽大的蟒袍袖口遮挡住旁人视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说道:“不要急,福建那帮肥羊,还没抄呢。抄完他们,再开不迟。”
朱见深眨眨眼,恍然大悟,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随即强行压下,恢复了帝王威仪。
有了朱祁钰这明确的反对态度,陈循等人底气更足,立刻卖力地再次发声,引经据典,将开海的危害说得天花乱坠。
这再议开海之事,便就此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