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太医被兴安领着,几乎是连拖带拽地请到了郕王府内院。
人还没站稳,一股压迫感就扑面而来。
朱祁钰端坐在太师椅上,面沉似水。
“参见王爷。”三位太医心中七上八下,慌忙跪倒行礼。
为首的张太医硬着头皮开口:“不知王爷急召臣等,可是世子殿下病情有变?臣等这就为殿下请脉……”
“不必了。”朱祁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打断了他,“本王再问你们最后一次,沛儿,究竟所患何疾?”
张太医心里“咯噔”一下,与其他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惶恐。
他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道:“回王爷,世子殿下先天略有不足,乃是体虚之症,只需好生温补,假以时日……”
“体虚?”朱祁钰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温度,“除了体虚,就没有点别的了?比如……中毒之类?”
“中毒?”张太医惊叫一声,又立刻意识到失态,连忙压下,“王爷明鉴!世子殿下乃天潢贵胄,王府守卫森严,饮食起居皆有定例,何人能下毒?脉象虽略有沉涩,实乃体虚所致淤积,并无中毒之兆啊!”
“哼。”朱祁钰猛地一拍扶手,站起身,向内屋喊道:“钱大夫,你来跟他们说说吧。”
一名白发老者应声转出。
张太医抬眼一看,顿时面无人色:“是…是你!”
钱英叹了口气,拱拱手:“济堂兄,别来无恙。”
钱英,十年前太医院最有天赋的医师之一,却因性情耿直,屡次直言上官诊断之误,甚至质疑某些祖传秘方。
最终不容于太医院那潭死水,愤而请辞离去。
钱英踏前一步:“张院判,老夫问你,世子指甲隐现青线,牙龈灰痕暗藏,脉象沉涩滞浊,此乃何象?《圣济总录》、《普济方》这些太医院必读的典籍,难道没告诉你们这是金石邪毒侵体的征兆?”
“你们开的方子里,夹着甘草、绿豆、防风、丹参,敢说不是察觉了毒邪淤积,想暗中化解?为何欺瞒王爷,只言体虚?”
张济堂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其余两位太医更是瘫软在地,几乎晕厥。
钱英一露面,他们就知大事不好,这番质问,更是把他们那点侥幸心理砸得粉碎。
张济堂头也不敢抬:“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啊!臣等确有疑虑……年初时便觉脉象有异,不似寻常体虚,隐约有中毒之嫌……”
“那为何不说?!”朱祁钰的怒吼震得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颤抖,“眼睁睁看着沛儿一日日衰弱,看着毒素侵蚀他的五脏六腑,你们食朝廷俸禄,受皇家恩典,便是这般回报的!”
张济堂声音带着哭腔辩解:“王爷!非是臣等不说,实是不敢啊!初时迹象不明,臣等若贸然断言中毒,却又查不出毒源,怕被治个危言耸听、惊扰王府之罪!”
“那后来呢?沛儿身体越来越弱,那毒越积越多,难道还不能确认?”
“臣等…臣等后来也愈发确定是中毒,甚至怀疑是有人刻意投毒!”张济堂声音发颤,几乎语无伦次。
“可臣等区区医官,若点破此事,岂非成了那下毒之人的眼中钉?定会招来杀身之祸啊!王爷,臣等亦有家小,实在不敢拿全族性命冒险……只能想着……想着尽力用药维持,或许…或许能熬过去……”
“熬过去?”朱祁钰气极反笑:“所以你们就赌,赌沛儿命大?赌他能不能自己扛过这不知名的毒?赌输了,也不过是尽力了,一句天命如此便能搪塞过去,是吗?!”
“反正这深宫王府之中,死个把孩子也不算稀奇!你们只要含糊其辞,推说是天命,是体虚,就能安安稳稳地捧着你们的铁饭碗。继续在这太医院里尸位素餐,继续拿着朝廷的俸禄,享受着御医的荣光,是吗?!”
朱祁钰步步紧逼,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将眼前几人烧成灰烬。
“今日你们能对沛儿见死不救,他日本王若是病了,你们是不是也怕担责,藏着掖着,直到拖成不治之症,嗯?身为医者,不念着治病救人,只想着明哲保身。太医院要你们何用,朝廷养你们何用!”
他懒得再看这几人磕头求饶的丑态,对兴安一挥手:“把这几个罔顾人命、欺上瞒下的东西,给本王扔进锦衣卫大牢!严加看管,候审!”
“是!”兴安尖声应道,一招手,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扑上,拖着面如死灰的几人就往外走,哭嚎求饶声渐行渐远。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杀意,转向钱英,语气缓和了些:“钱大夫,你曾也是太医院中人。告诉本王,为何会如此?他们并非毫无医术,为何竟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走向死路而缄口不言?”
钱英面露苦涩,沉吟片刻,道:“王爷明鉴,此事根子,在于医户世袭之制。”
他解释道:“医户子弟生而有医籍,正因如此,进入太医院者,多凭出身而非实学。为保住这世袭罔替的铁饭碗,保住家族在杏林中的地位,他们行事必然首重稳妥,首重保全自身。”
“遇事宁肯含糊推诿,也不敢冒险直言。久而久之,医术或可传家,但这医者的胆气与担当,早已磨蚀殆尽。今日世子之事,看似张济堂几人贪生怕死,实则是这医户世袭之制,积弊深重所致!”
朱祁钰静静地听着,钱英这番话,让他想起了历史上有一名治死两个皇帝的太医。
这种骇人听闻的事背后,恐怕就是这僵化腐朽的医户制度,一代代养出来的庸医和懦夫。
朱祁钰叹道:“这制度,非改不可。太医院必须引入活水,否则,这积弊只会越来越深,祸害无穷。”
钱英试探着问:“王爷是想从民间征召些高手入太医院?”
朱祁钰摇头:“不,本王是想打破医户制度。不能再让太医院里的人,靠着祖荫混吃等死、草菅人命了。”
其实,不只是医户制度,明初,朱元璋给天下所有人都定死了。
大夫的儿子是大夫,农民的儿子是农民,当兵的儿子是当兵的。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这祖宗成法,如同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人的才能、志向、甚至生死的希望都死死锁住。
它扼杀了底层上升的通道,也豢养了无数如太医院这般腐朽的寄生虫。
就从太医院开始,就从医户开始,一点点把它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