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贞与王越押着那几个硬骨头的凶徒,带着满腹疑虑,匆匆赶回张秋镇河堤工段。
离得尚远,徐有贞便觉出不对。
昨日此时,这河堤上下应是号子震天、人流如织,民夫、兵丁、胥吏往来穿梭,挥汗如雨,一派繁忙景象。
可眼下,堤坝上竟空空荡荡,只有零星几个巡守的兵丁,以及远处民夫居住的窝棚区传来些微嘈杂人声,那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回事?人呢?!”徐有贞心头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治河如救火,一刻也耽搁不得,怎会全都停了工?
王越也是面色凝重,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刀。
两人快马加鞭,赶到堤坝下的临时公廨,却只见几个小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一见徐有贞回来,如同见了救星般扑上来。
“阁老!您可算回来了!”
“出了何事?为何停工?”徐有贞厉声问道,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工地。
一名书办模样的人战战兢兢答道:“回…回阁老,是…是东阿县的王知县下令,让…让所有人都回窝棚待着,不得随意走动。”
“王守庸?他好大的胆子!谁给他的权……”徐有贞怒火上涌,话未说完,便被另一名胥吏打断。
“不…不是他,阁老。”那胥吏脸色发白,压低声音道,“是…是锦衣卫的韩指挥使来了,带着好些缇骑!听说是挖出了不得了的东西,立刻封锁了那边取土的区域,王知县也是奉命行事。”
“韩忠?”徐有贞与王越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
锦衣卫指挥使韩忠,摄政王的心腹爪牙,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黄河工地上,还搞出这么大阵仗?
“挖出了什么?”王越急问。
“小的…小的不知具体,只隐约听说…好像挖出了个石头…邪乎得很…”胥吏的声音带着恐惧。
徐有贞心中咯噔一下,不再多问,对王越道:“走,过去看看!”
两人将抓获的凶徒交由齐大壮看管,快步朝着被封锁的区域赶去。
越靠近那边,气氛越是凝重。
三五步便有一名按刀而立的锦衣卫番子,眼神冰冷地扫视着四周,禁止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原本取土的大坑周围,已被拉起了警戒的绳索,更有大队锦衣卫严密把守。
核心处,只见锦衣卫指挥使韩忠负手而立,面色阴沉。
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赵荣陪在一旁,额头满是冷汗,不停地擦拭。
几名被反绑双手的民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旁边站着手持刑具、面露凶光的番子,显然刚刚经过一番“讯问”。
“韩指挥,赵郎中。”徐有贞快步上前,拱手道,“此间究竟出了何事?为何要全线停工?”
韩忠闻声转头,看着徐有贞和王越两人道:“徐阁老回来的正好。你治的这河,倒是治出些稀奇玩意儿了。若非本官刚好赶到,那个王知县就要弄得人尽皆知了。”
他侧身让开,指向身后坑底。
徐有贞和王越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坑底的泥土中,半埋着一个显然有些年头的石人雕像。
那石人雕刻粗糙,却特征鲜明——它只有一只眼睛,硕大而突兀地刻在面部中央,正空洞地凝视着天空!
“这是……”王越见此,被震惊的言语不通。
徐有贞也是脸色骤变,失声脱口而出:“独眼石人?!”
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他的天灵盖,作为熟读史书的文人,他太清楚这东西意味着什么了!
元末红巾军起义,天下大乱,源头不就是至正年间,贾鲁治黄河时,民夫河道中挖出的那个独眼石人吗?!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十四字谶语,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韩忠冷笑一声:“徐阁老好见识,正是这玩意儿,这几个刁民,”
他指了指地上跪着的民夫,“取土时将它挖了出来。哼,真是好大的‘祥瑞’啊!本官正在好好‘请教’他们,是受谁指使,在此刻弄出这东西,意欲何为!”
那几个民夫闻言,磕头如捣蒜,哭嚎着:“青天大老爷明鉴啊!小的们就是老老实实挖土,不知道底下有这玩意儿啊!”
“冤枉啊!小的们什么都不知道!”
眼看番子又要举起刑具,徐有贞猛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急忙高声阻止:“且慢!韩指挥,手下留情!”
韩忠眉头一皱,看向徐有贞:“徐阁老这是何意?此事关乎社稷安稳,莫非还要对这些白莲教妖人讲什么仁恕之道?”
“非也!”徐有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历史上关于此事的细节清晰浮现。
他走到韩忠身边,语速极快地说道:“韩指挥,正因此事千系重大,才更要慎重!请细想,元末韩山童、刘福通是如何成事的?”
不等韩忠回答,立刻自问自答:“他们是先广派教徒,在黄河沿岸数十万民夫中秘密散布‘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谶语,让这歌谣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心浮动之后,再安排人手当众‘偶然’挖出!如此一来,民夫皆以为天意如此,顿时应者云集,烽火燎原!”
徐有贞越说思路越清晰,眼神锐利起来:“可如今呢?你我可曾听到半分关于此谶语的风声,可有丝毫躁动传闻?没有,全然没有,这石人是被这几个毫不知情的民夫,误打误撞挖出来的。他们非但无过,反而有功!是他们,阴差阳错地撞破了一桩天大的阴谋,提前戳破了敌人欲借黄河工事煽动民变、颠覆江山的大计!”
他一番话,如同拨云见日,让在场众人愣在当场。
韩忠阴沉的脸色也变了变,他擅长的是缉拿拷问,对这类历史典故和造反流程却不甚精通。
经徐有贞这一点拨,立刻明白了关窍所在。
若真是有人策划,此刻工地早已谣言满天飞了,绝不会如此平静。
那几个民夫死里逃生,瘫软在地,痛哭流涕,连连磕头感谢徐有贞。
“徐阁老言之有理…”韩忠缓缓点头,眼中的凶戾稍减,挥手让番子退下。
话未说完,却又对那几个民夫道:“不过,现在也不能轻易放了你们,只能先把你们关进东阿大牢,等事情调查清楚之后,再行处置。”
“官爷,我们是无辜的啊。”几个民夫又立马绝望起来。
韩忠一个冷眼扫过,几人立马闭嘴。“放心,本官会让东阿知县,好吃好喝的给你们养着。”
这时,王越道:“徐阁老,这么说来,我们抓的那些人,应该就是白莲教妖人,不如请韩指挥使审讯一番,说不定...”
徐有贞立刻道:“对。”
接着,把路上发生的事情,跟韩忠说了一遍。
韩忠闻言面露喜色:“阁老请放心,就算那些人是石头做的,本官也一定让他们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