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课司衙门里,刚从万丰粮行搜出的白莲妖书还摊在案上。
金主事搓着手,额头上刚下去的汗珠又冒了出来,他凑近岳正,声音压得又低又急:“岳主事,这事儿……要不再等等金公公?这些粮行东家,个个手眼通天,背后指不定站着哪路神仙!贸然动手,怕是要捅马蜂窝啊!”
岳正手指重重敲在妖书上,发出一声闷响,眼神锐利如刀:“等?白莲妖人借机煽动拒收新钱,扰乱钱法,动摇民心!他们等的就是混乱,等乱象一起,顷刻间就是燎原之火。金主事,此刻慢一步,南京城就多一分凶险。必须当机立断,扑灭这股邪火。”
他站起身,官袍带起一阵风,“立刻召集全城粮商,税课司问话!一个时辰不到者,以通匪论处!”
消息传到守备府,金英大怒:“又是白莲教?好,好得很!”
这两天调查赵金宝时发现,他就是白莲教的人,其出手阻拦新政之后,立刻就逃了。
金英猛地一拍桌案,“传令,调江防水师即刻戒严全城。许进不许出,给咱家一寸一寸地搜。掘地三尺也要把这帮妖人,还有那个赵金宝,给咱家揪出来。敢阻挠新钱法,坏王爷的大事?活腻歪了!”
南京城瞬间风声鹤唳,兵马调动,城门紧闭。
而在税课司大堂,气氛同样肃杀。
岳正端坐主位,金主事惴惴不安地陪坐一旁。
堂下,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粮商齐聚,个个面色惊疑不定。
“诸位,”岳正压住了堂下的窃窃私语,“朝廷推行新钱法,利国利民。九月之后,南直隶一切商税,只收新铸洪武通宝、洪武银元!旧钱,一律作废!”
他目光扫过众人,“今日召集诸位,便是要你们明白,顺应国策,方是正道。若有人阳奉阴违,煽动拒收新钱,扰乱市面……”
他话音一顿,目光直刺万丰粮行东家钱万里,“钱东家,万丰粮行拒收新钱,店内搜出白莲妖书,惑乱人心!你身为东主,作何解释?!”
钱万里胖脸上肥肉抖了抖,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扬起三层下巴,带着几分倨傲:“岳主事!这话从何说起?那掌柜上个月才受雇我万丰粮行,一切都是他私自所作所为,老夫毫不知情!老夫也是正统年间纳粟捐过官的朝廷散官,岳主事,你虽是摄政王跟前的新贵,可也不能无凭无据,血口喷人,污我清白!”
金主事在岳正旁边急得直使眼色,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看吧!捐过官的,肯定还有后台,惹不起啊,息事宁人算了。
岳正却看也不看他,只是盯着钱万里,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就是!岳主事,空口白牙可不行啊!”
“我等都是守法良商,岂容污蔑?”
“没有证据,难道就想缉拿朝廷散官?”
几个平日与钱万里交好的粮商也纷纷帮腔,堂下顿时嗡嗡一片。
证据,很熟悉的词嘛,岳正想起吴孟晖也曾对金英这样说过。
岳正冷笑道:“钱东家,金公公正在搜捕白莲妖人。若是你现在交代,尚可酌情。若等金公公查到府上……哼,到时候,不知道钱东家这张嘴,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硬气?”
钱万里脸色终于变了变,但强撑着哼道:“危言耸听,我钱某人行得正坐得直。就算金公公来了,也得讲个理字。况且,眼下正值秋税刚过,多少农户等着卖粮换钱?多少百姓指着我们粮行周转生计?你们若敢动我们,断了南直隶的粮食流通,激起民变,这后果……哼哼,岳主事,你担得起吗?!”
看他居然敢用民变威胁,岳正终于怒了。
他本不愿动用金英一般的手段,但现在这个情况,也不得不用。
岳正抬手示意,两个吏员立刻上前,一人抓住钱万里的胳膊,一人把一件东西塞入其衣袍。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钱万里猝不及防,惊怒交加,奋力挣扎。
挣脱之后,伸手进去一淘,发现正是那白莲妖书。
岳正踱步上前,冷声道:“钱万里!人赃并获,你竟敢将此等大逆不道的妖书随身携带?!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钱万里彻底炸了,眼珠赤红,拿着妖书,指着岳正的鼻子破口大骂,“分明是你的人刚刚塞进来的。岳正,你身为朝廷命官,竟行此龌龊栽赃之事,你还有没有点官箴底线?!真以为仗着摄政王一点器重,就能在南京无法无天了吗?!”
堂下粮商们也是一片哗然,群情激愤:
“岳大人,你怎能如此行事?!”
“我们要上奏!我们要参你!”
“参我?”岳正冷冷一笑,“好啊,你们现在就去。不过本官提醒诸位,此刻全城戒严!没有金公公的手令,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南京城!你们想上哪里去告?”
钱万里脱口而出:“当然是去找李兵部主持公道!”
不过马上,他就意识到不对,李仪去巡视长江了。
自从永乐迁都北京以来,南京城权力顶点有三人,分别是魏国公,兵部尚书,守备太监。
李仪去巡视长江,魏国公去日本看守银矿,守备太监早就被换成了金英。
钱万里大惊,原来在新政推行前,摄政王早就在南京布好了局,手中的妖书不自觉跌落在地。
岳正捡起那份妖书,道:“王爷手中,有个大明粮业公司。你们若执迷不悟,他们想必很乐意接手南京的粮食买卖。”
他顿了顿,看向那些已经变色的粮商,加重了语气:“晋商田范两家的家主,在太原城下被当众炮决的消息,不知诸位可曾听闻?”
钱万里兀自强撑,色厉内荏地喊道:“危言耸听,大家别被他吓住了!我们这么多粮商,盘根错节,牵涉多少人家生计?他敢把我们全抓了杀了?江南粮市一乱,百姓活不下去,必然生变!到时候酿成大祸,我看他岳正有几个脑袋担待!摄政王......”
岳正反手一个巴掌扇过去,让他闭了嘴,转头问金主事:“你刚才可看清了?这妖书,可是他钱万里带来的?”
金主事早就被这当面栽赃的狠辣手段吓懵了,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连连点头:“是…是吧。”
“你们呢?”岳正目光又看向堂下其他粮商。
一个靠后的粮商颤抖的说道:“是……是钱万里的!那白莲邪物是钱东家带来的!我看见了!”
“对对!是钱东家的!”
“我也看见了,是他袖子里的!”
“没错!就是他!”
“钱万里就是白莲教的!”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转眼间,满堂粮商,竟全都指认了他。
为了自保,他们毫不犹豫地将昔日的“盟友”推了出去。
“你们……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钱万里彻底崩溃了,指着那些倒戈的粮商破口大骂,“说好的同进同退,有事一起扛呢。现在转头就把老子卖了,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骂完,他猛地转向岳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岳大人!岳青天,我冤枉啊,我真的不是白莲教。我都这么有钱了,还捐了官身,前程似锦,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信那邪教干什么啊?!求你明察啊。”
而一旁的金主事,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
他看看跪地哭嚎的钱万里,又看看稳坐钓鱼台的岳正,再看看那群噤若寒蝉的粮商,脑子里一片空白。
还能这么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