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孟晖失魂落魄地被“请”走后,雅舍内那股沉水香也压不住浓重的血腥气。
金英踱到那扇敞开的刑窗前,对着里面血肉模糊的身影,声音不带半分波澜:“做得不错,下辈子投胎,做个明白人。你家里头,本公公自会照应。”
刑架上那“赵金宝”虚弱地蠕动了一下,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谢…谢大人恩典…”
站在一旁的岳正彻底懵了,被折磨都没个人样了,还谢大人恩典?
他满脸疑惑的问道:“金公公,这,这究竟?”
金英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关上那扇通往地狱的窗,隔绝了里面的惨状。“假的。”
他掸了掸蟒袍袖口,有些无奈的说道:“真的赵金宝,滑溜得很,咱家的人扑了个空。所以,就找了个体型相似死囚来代替,咱家承诺,只要他好好办事,咱家会让他家人这辈子衣食无忧。”
岳正喘了两口粗气,盯着金英道:“赵金宝可是吴孟晖的小舅子,公公弄个死囚顶替,也不怕事情败露?”
他虽知金英手段酷烈,却万没想到竟敢如此偷天换日,当面欺瞒朝廷命官。
“败露?”金英淡淡一笑,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精光一闪,“岳主事,你还是太嫩。吴孟晖那怂样,连犯人的脸都没敢看,只听了几句模糊的求救,便当了真。那是因为他心里有鬼,瞅见刑架上那血葫芦,腿肚子都转筋了,还顾得上认人?他当时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就是把锅推出去,咱家给了他台阶,他自然毫不犹疑的签字。”
金英踱到书案边,拿起那份墨迹未干的供状,满意地弹了弹:“瞧,签字画押,白纸黑字。失察之罪,板上钉钉!至于那个真赵金宝?哼,咱家撒出去的鹰犬已经在路上了,他跑不了几天。”
岳正看着金英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老太监的手段,阴狠毒辣,视律法如无物,却又精准地捏住了人性最卑劣的恐惧。
他胸中翻涌着强烈的厌恶与无力感,可想到新钱法受阻的乱象,想到王爷托付的重任,那股沸腾的义愤又硬生生被压了下去。
吴孟晖认罪之后,果然再无异动。
钱兑处门前,前来兑换新钱的百姓也慢慢多了起来,秩序井然。
岳正税课司的差事,推行起来自然是顺畅无比。
南京城里的那些大商巨贾,消息比谁都灵通。
北京新商税推行时,连宝庆公主的驸马赵辉都被摄政王流放西南,殷鉴不远。
如今金英在南京又闹出这么大动静,谁还敢在这风口浪尖上硬顶?
一个个都缩起脖子,变得格外“遵纪守法”。
至于那些小商小贩,无论南京北京,对官府天然带着畏惧。
新商税是什么?
完税牌又是什么?
他们未必完全懂,但官府发了话,又见大商人都老实了,谁敢不从?只能战战兢兢地照办。
岳正心里清楚,只要熬过这一两个月,等他们尝到了完税牌能真正保护他们免受层层盘剥的甜头,自然会从心底里拥护这新政。
八月的南京,暑气未消。
岳正独坐签押房,窗外蝉鸣聒噪。
面前书案上,几枚簇新的洪武通宝泛着冷金黄的光泽。
提笔蘸墨,正要书写,目光扫过那几枚新钱,动作不由一顿。
自嘲的笑意爬上嘴角。
想当初,自己对商贾之事是何等嗤之以鼻?
如今倒好,这铜臭之物,竟堂而皇之摆在案头,日夜相对。
他摇摇头,驱散这不合时宜的感慨,笔锋重落于奏本之上。
将南京推行新钱法的种种情形——金英的手段、吴孟晖的认罪、市面的反应、完税牌的进展——事无巨细,一一详陈。
写到奏本末尾,他略一沉吟,心头的某个念头越来越清晰,终于鼓起勇气,蘸饱了墨,郑重落笔。
臣税课司南京分署主事岳正谨奏:
臣伏察南京新钱法推行渐稳,民间乐用新钱者日众,商税输纳亦多取新钱以应。
睹此情状,臣心有所感,冒昧陈言,伏祈殿下圣鉴。
其一,税制之思。
今商税已可限定唯收新钱,成效斐然。由此推之,人丁之税(丁税),何尝不可?
更进一步,国之根本,田亩之赋(田赋),似亦可行此道!
此策若行,其利有四:
利铸权,绝私弊:新钱通行,深入乡野,则私铸劣钱再无立锥之地,朝廷铸币之利尽归府库,奸宄无所遁形。
简流程,省冗费:税赋皆以新钱折纳,币值统一,可免去繁杂折算之累,朝廷省下无数钱粮心力。
减损耗,实仓廪:旧制田赋多征本色(实物),米麦尚可久贮,然瓜果菜蔬、鱼鲜布帛之类,征缴易坏,转运损耗动辄过半,十成实物入仓,常不足六成。若折色征收,此弊立消。
轻转运,易仓储:钱币轻便,远胜粮米布帛堆积如山之艰。运输存储之费,可节省十之七八。
其二,泽被黎庶。此策于小民,其益尤着:
省民力,便民利:百姓完税,无需再大车小辆、肩挑背扛运送沉重实物,跋涉百里之遥,费时耗力。持钱至官,顷刻可办。
杜奸蠹,安民心:此乃关窍所在!
臣曾亲见乡野,小吏盘剥,凶如豺狼。农人纳粮,动辄挑剔成色、克扣斤两,纵使良民,亦需多备二三成实物,方得勉强过关。
胥吏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民脂民膏尽入其橐!
若田赋、丁税、杂课等皆一体折纳新钱,则奸吏难再以“成色不足”、“斤两有亏”等辞巧取豪夺。
小民按数纳钱,吏胥无由刁难,此诚为解民倒悬之良方!
此议或涉祖宗成法,然观今日新钱法之效,实乃大势所趋。
臣位卑言轻,然念及民生疾苦,不敢缄默。
伏惟殿下明察秋毫,权衡利弊,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臣岳正昧死谨奏。
写完最后一个字,岳正悬笔良久,墨点滴落在奏本边缘,晕开一小团深色。
他心知肚明,这“一切赋税折色征收”的想法,比单纯的新钱法、商税改革,更要命百倍。
这几乎是在挖大明的根,必将掀起滔天巨浪。
想起在北京时,同李侃共事那段时间,想起家乡百姓的遭遇,岳正胸中那股憋闷之气陡然一壮。
他不再犹豫,毅然在奏疏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岳正。
墨迹未干,门外忽传来属下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岳大人,钱法局南京分署的金主事来了,说有要事寻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