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水兜头浇下,木桩上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猛地一个激灵,喉管里挤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破碎的嘴唇哆嗦着:“说……我……我都说……”
金英翘着兰花指,慢悠悠走近,声音温软得像哄孩子:“早说嘛,何苦受这般活罪,咱家看着都心疼。”
旁边另一根木桩上的人,气若游丝地挤出一句:“公……公公,您……您之前也没问啊……”
“哎哟!”金英一拍额头,脸上堆满假惺惺的懊恼,“瞧咱家这记性!光顾着让你们清醒清醒,倒忘了先问个明白,白让几位好汉遭了这许多罪。”
他叹口气,关切的询问道:“疼吧?”
那人刚含混地应了个“疼”字,金英右手猛地向前探去,竟将手中那块丝帕,狠狠摁进了对方胸前伤口里,还用力搅了一下!
“呃啊——!”凄厉的惨叫冲破喉咙,那人身体剧颤,眼珠几乎暴突出眼眶。
金英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寒刺骨:“咱家问话,捡要紧的说!再东拉西扯,咱家有的是新鲜玩意,陪你们慢慢玩。”
旁边那人吓得魂飞魄散,尖叫道:“是赵掌柜,城南大布商赵金宝!是他指使我们干的。”
金英抽回手,看着指尖黏腻的血污,嫌弃地皱了皱眉,立刻有番子端来盛满清水的铜盘和雪白丝巾。
他慢条斯理地净手,甩了甩水珠,斜着眼神问道:“一个布商?嗯?”
被塞了帕子的那位疼得几乎昏厥,却再不敢迟疑,嘶声喊道:“赵掌柜在苏州虎丘山脚……有个私铸铜钱的作坊。规模不小,南直隶、浙江几省,市面上好些劣钱,都……都从他那流出去的。他怕摄政王的新钱法断了财路,这才花大价钱雇我们……阻挠新政……”
朱祁钰新铸造的钱币,成色好,工艺精良,百姓本就乐意持有。更关键的是,以后两京百姓交税都得用新钱,那私钱将没有生存空间。
虽然目前只在两京施行,但很明显,以后肯定是要推行全国的,这就等于是断了赵的根,也难怪他会铤而走险。
岳正恍然大悟,立刻接口道:“原来如此!金公公,既然主谋已明,事不宜迟,应天府应立即拿人查封!”
金英却像没听见,自顾自拿起刚洗手的那个铜盘,踱到那个供出赵金宝的人面前,目光向下瞟去,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交代是交代了,可交代干净了吗?一个做私钱的布商,敢在南京城搅动风雨,对抗王爷的新政?咱家怎么觉得……他背后,还有人撑腰呢?”
话音未落,他手腕猛地一沉!
那沉重的铜盘边缘,如同锋利的钝器,狠狠楔了进去。
“嗷——!!!是……是吴大人,光禄寺少卿吴孟晖吴大人。”那人发出非人的嚎叫,裤裆瞬间被鲜血浸透,“赵……赵金宝是……是吴大人的小舅子。”
金英这才满意,看着手上沾染的血液,嫌弃的甩了甩手。
番子又奉上新水盆,他一边净手,一边懒洋洋地吩咐:“听见了?还不快去请咱们这位吴少卿过来叙话,客气些,别吓着人家。”
“是!公公!”番子们如狼似虎,领命而去,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
岳正看得头皮发麻,强压着愤怒和不适:“金公公!光禄寺少卿乃朝廷从四品命官!岂能仅凭这几句供词,不经三法司勘问,就擅自缉拿?”
“东厂行事,向来如此。”金英转过脸,对着岳正,脸上又挂起那副温和无害的笑容:“哦,咱家已不在东厂了,不过这不重要。岳主事,此地腌臜,请随咱家移步。”
穿过几道回廊,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
抄手游廊勾连起数进精致的院落,廊下鸟笼里画眉鸣声清脆,庭院中太湖石堆叠成趣,金鱼在清澈的池水中摆尾。
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与方才的修罗地狱,恍如两个世界。
岳正被引入一间书房,波斯地毯柔软无声,紫檀多宝阁陈列着玉器古玩,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宋元山水。
金英歉然一笑:“岳主事稍坐。容咱家去去便来,这一身腌臜气,实在辱没了这满室清雅。”
书房里只剩岳正一人,他心绪难平,环顾四周,目光被书案旁一个玉山子摆件牢牢吸引住。
那青玉料子温润如脂,约莫一尺高。
工匠巧借玉料天然纹理与俏色,雕琢出一幅微缩的云山仙境:
峰峦叠嶂如刀劈斧削,山涧溪流似闻淙淙水声,岩缝虬松生机勃勃,云雾缭绕处亭台隐现。
整件作品刀法圆熟流畅,构图疏密有致,将千里江山浓缩于方寸之间,气象万千,实乃稀世珍宝!
岳正虽非收藏大家,但也看得出此物价值连城。
他正看得入神,金英已换了一身同样质地的靛蓝杭绸直裰,只是绣纹更为繁复精致,缓步走了进来。
他见岳正目光落在那玉山子上,脸上堆起笑容:
“岳主事好眼力。此乃前元宫廷旧物,唤作‘青玉雕云山仙境图’。前任守备太监袁诚,费了好大心思,从一落魄盐商手里淘换来的。”
他踱到书案后坐下,语气随意,“岳主事若是喜欢,留在南京这段日子,不妨多来品鉴把玩。若实在爱不释手…送予主事,结个善缘,也未尝不可。”
岳正心头一凛,立刻收回目光,后退半步,拱手正色道:“金公公美意,下官心领。如此重宝,下官位卑福薄,实不敢受。下官职责所在,只懂商税钱法,此等雅物,能得见已是眼福,安敢再生他念?”
金英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上下打量着岳正:“岳主事,见外了不是?你我同在南京为王爷办差,有些事,就得用些非常手段。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么…王爷未必在意,也未必想细究。”
岳正胸膛起伏,强压下心中对金英的不满情绪。
他拱手道:“下官只知在其位谋其政,为王爷推行新法,必当依法而行,循理而为。此乃为官本分,亦是臣子之道。”
金英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他定定地看了岳正几眼,道:“岳主事在此待着吧,等吴孟晖来了,咱家在通知你。”
岳正站在原地,连一旁凳子也不愿再坐。
窗外画眉的鸣叫依旧清脆,书房里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间一点点流逝,岳正只能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忍受着这份难堪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穿着褐色贴里的小宦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躬身行礼:“岳主事,吴少卿请到了,公公请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