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几乎是冲回郕王府的。
寝殿外,人影绰绰,却静得落针可闻。
仆从侍卫个个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喘一口,唯恐触怒了此刻心神不宁的王爷。
殿内,空气凝滞着药味和焦灼。
小小的朱见沛躺在锦被里,脸颊烧得通红,像熟透的果子。
他连哭的力气都耗尽了,只剩下微弱、滚烫的喘息。
汪氏守在床边,眼泪无声地淌了又干,干了又淌,眼圈红肿,握着儿子滚烫小手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沛儿……”朱祁钰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声音干涩地转向跪在一旁的几个御医,“如何?”
为首的御医胡子花白,声音有些颤抖颤抖,硬着头皮道:“回…回王爷,世子此乃……乃是冬日婴孩常发的风寒之症,只要……只要悉心调理,小心照拂,应该……大概……也许……可能……”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好像……能安稳度过……”
“应该?大概?也许?可能?好像?!”朱祁钰胸中一股邪火“噌”地窜起,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感几乎让他窒息。
这个时代,该死的时代!
这在后世就是一个普通发烧,几片药下去就好。
可在这里,一场看似寻常的风寒,就能轻易夺走一个幼嫩的生命。
他手握摄政大权,杀伐决断于朝堂之上,此刻却对着儿子的病痛束手无策。
这股无力感啃噬着他,比任何政敌的明枪暗箭都更让他煎熬。
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到床边,挨着汪氏坐下,目光紧紧锁住那小小的身影。
朱见沛小小的身体陷在锦被里,滚烫的呼吸让他的小嘴艰难地一张一合。
浓密的睫毛时而痛苦地微颤着掀开一条缝,露出迷蒙的眼,时而无力地合上。
那张酷似朱祁钰的小脸蛋上,眉毛已经拧成了疙瘩。
一只不安分的小手,忽地从被子里探出,无意识地挥动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
“沛儿!”汪氏立刻伸出手,温柔而坚定地将那只滚烫的小手包裹进掌心。
或许是感受到了母亲掌心的温度,那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丝,嘴角竟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投入死水中的一粒微尘,却瞬间点亮了汪氏绝望的眼眸。
宫女们屏息凝神,不时用沾了特制药水的温软布巾,轻轻擦拭着他的额头、脖颈、腋窝,辅助其降温。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爬行。
“呜……哇……”
一声清晰的啼哭,如同天籁,骤然刺破了寝殿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哭了,世子哭了。”那花白胡子的御医几乎喜极而泣,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好好好!能哭出来,肺气便通畅了!快,快取些温热的藕粉羹来,给世子润润喉,增些力气。”
这哭声虽然微弱,却像一道清泉,瞬间冲垮了朱祁钰心中积压的巨石。
他长长舒了口气,紧绷的肩背终于松弛下来,这才惊觉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侧过头,看着汪氏因这一声啼哭而骤然焕发出光彩的脸庞,声音带着点沙哑:“你也去歇歇,吃点东西。听,沛儿这哭声,中气回来了些,应是无大碍了。”
汪氏含泪点头,目光却依旧胶着在孩子身上,不肯稍离。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当朱见沛的体温终于在持续的物理降温和药力作用下缓缓退去,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时,朱祁钰悬了一整日的心,才真正落回了实处。
他看着儿子沉睡中恢复了些许血色的小脸,眼神深邃而坚定。
来这大明一朝,他已决心改写许多人的命运。
至少,他的沛儿,绝不能重蹈历史覆辙!
次日,书房内。
六部九卿,内阁辅臣,乃至成国公朱仪、武清侯石亨等一干手握重权的武勋,济济一堂。
王府书房虽大,此刻也显出了几分拥挤。
众人行过礼,偷眼觑着端坐主位的朱祁钰。
见他眉宇间的阴霾散尽,虽仍有疲惫之色,但精神头显然好了许多,不再是昨日朝堂上那副随时要爆发的模样。
徐有贞最善察言观色,立刻堆起笑容,语气带着些关切:“王爷今日气色甚佳,看来小世子殿下已是吉人天相,逢凶化吉了?”
朱祁钰面带一丝微笑,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心思各异的脸庞,淡淡道:“嗯,沛儿昨夜退烧了。今日诸位齐聚,想必不是为了探望小儿吧?有事直言。”
户部尚书张凤早已按捺不住,第一个跨步出列,声音带着急切:“王爷明鉴!正是为昨日朝堂所议之事!臣斗胆再请王爷三思,将抄没陈、顾二逆家产一百一十万两白银,尽数收归国库,以解国用燃眉之急啊!”
话音一落,下方文官队列中立刻响起一片附议之声:“臣等附议!请王爷准允!”
成国公朱仪站在武勋前列,脸色一沉,心中大急。
这泼天的富贵,可是他带着水师在海上拼杀才弄回来的,柯潜,王雄都因此而曾陷入危险之中。
他脚下一动,就要开口争辩。
“慢着。”朱祁钰仿佛早就料到,手掌向下虚按,止住了朱仪的动作。
他看向张凤,道:“张部堂,昨日便已言明,此款专为水师发展之用,岂能朝令夕改?况且,张尚书试想,那江南沿海,富庶之地,莫非只有陈、顾两家在做这走私的勾当?”
“自然不止!”张凤下意识摇头,随即猛地反应过来,眼中精光一闪,“王爷的意思是……?”
“对咯!”朱祁钰一拍扶手,笑容加深,“先用这笔钱,把咱们的水师战船打造得如狼似虎,火炮磨砺得锋利无比!有了这支能战之师,沿海那些个魑魅魍魉,还愁抓不着?还愁抄不出第二个、第三个一百一十万两来?!”
张凤张大了嘴巴,一时竟被这强盗逻辑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简直是放长线钓大鱼,不,是养一支专门抄家的舰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