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宝船厂,江风在坞口飘荡,几根熏黑的龙骨残骸兀自刺向天空。
成国公朱仪一身劲装,踩在湿漉漉的石阶上,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目光扫过坞内仅存的五艘巨舰,那庞大的身躯在劫后余生的坞池里投下厚重的阴影。
“陆船工,剩下的这几艘船,现下如何,能下海了吗?”
陆俊泽急忙躬身:“回国公爷,幸不辱命!五艘宝船,里里外外都查验过了,龙骨坚实,船板完好,风帆绳索俱在,随时可以扬帆!”
“好!”朱仪大手一挥,豪气干云,“记你一功!等这趟差事办利索了,老子给你请赏!”
旁边,老太监洪保望着巨舰,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复杂,叹息道:“哎……只剩五艘了。三宝太监当年七下西洋的盛况,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现喽……”
柯潜见状,上前一步,温言劝慰:“洪公公不必过于忧怀。王爷虽明面上行海禁之策,然振兴水师之心拳拳。潜深信,开海之日,终会到来。届时千帆再举,扬威异域,还需您老这定海神针,在船头指点迷津呢。”
洪保闻言,精神似乎振作了几分,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带着憧憬的笑:“后生这话……说得在理!咱家这把老骨头,别的本事没有,就剩这点海上讨生活的见识了。若能传给后人,再看着宝船重下西洋……死也瞑目喽!”
正说着,王雄步履带风地穿过坞口,手里捧着一卷明黄绢帛:“国公爷!朝廷旨意到了!”
“哦?念!”朱仪精神一振。
王雄展开绢帛,朗声道:“摄政王钧旨:着登州卫水师即刻启程,查抄浙江慈溪陈、顾二姓逆党家产!所得钱粮,尽数用于水师建设、舰炮铸造!其家眷人等,押解复州,流徙宁古塔!”
“抄家?”朱仪眼中精光一闪,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正好!宝船整修完毕,正缺个开刃试锋的机会!陈、顾两家走私多年,肥得流油,正好拿来给咱们添几门硬炮!”
柯潜接过文书细看,发现竟有专门给自己的指令,便转向朱仪:“国公爷,大军开拔之前,还请容卑职召集全体军官,上一堂训令课。王爷有新的军规,需在军中推行。”
朱仪“啧”了一声,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接过那份附带的军规文书,草草扫了几眼。
“行吧行吧,”他甩甩手,“反正点将出征也要聚兵点将,明日校场,本司令给你搭台子!”
次日清晨,登州卫水师四千官兵于校场肃立。
点将台上,朱仪按刀而立,神色威严。
柯潜则手持一份文书,站在台前。
唐峰带着一队嗓门洪亮的亲兵,如人肉喇叭般分散在校场四周。
“将士们!”柯潜的声音通过人墙的接力,清晰地传入每个士兵耳中,“今日召集尔等,非为操练!乃奉摄政王殿下钧旨——成国公朱司令将亲率我等,南下慈溪,查抄叛逆陈镇、顾瑛之家产!”
台下士兵大多面露喜色,抄家?听起来像是肥差,难道能大赚一笔?
柯潜见状,猛地拔高音调:“尔等可知,陈顾两家所犯何罪?!其一,无视朝廷禁令,私自出海走私,坏我海防!其二,勾连倭寇,为祸沿海村镇!更可恨者——”
他猛地指向身后隐约可见的宝船坞,“那陈镇狗贼,竟引倭寇深入我大明腹地,意欲焚毁尔等身后之宝船!此等行径,与叛国何异?尔等能忍乎?!”
回答他的,只有校场上空呼啸的风声和几声稀稀拉拉的“不能”。
宝船?那是朝廷的船,烧了也就烧了,跟他们这些当兵吃饷的有多大关系?
大多数士兵还在想着抄家的事情,这段时日,他们可也算是多少领阅了何谓江南繁华,内心已经蠢蠢欲动。
柯潜心知火候未到,话锋一转,语气带上森然寒意:“尔等可知,陈镇那厮,为了烧船,许了倭寇何等好处?他竟允诺,任倭寇洗劫太仓州!”
“尔等登州子弟,或未亲历倭患,然山匪强盗之凶残,总该听闻吧?本官今日明告尔等,倭寇之凶残暴虐,犹胜山匪十倍!他们不止劫掠钱财,更以杀人取乐,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妇孺难逃!”
“尔等或许在想,江南遭劫,与我登州何干?大错特错!倭寇尝到甜头,船利人壮,岂会满足?必如瘟疫般,沿海南下北上,蔓延肆虐!今日是太仓,明日便是尔等登州父老的家乡!尔等妻儿老小之性命,岂非悬于倭寇刀下?!”
“所以!”柯潜的声音斩钉截铁,“严惩陈顾此等通倭卖国之败类,断其爪牙,绝其根基,非仅为江南百姓,更为尔等自身!为尔等身后之家园!此乃朝廷意志,亦是吾辈军人护国安民之天职!”
“是!”这一次,回应声大了些许,但依旧参差不齐,气势不足。
许多士兵眼中略有触动,但更多的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朱仪看得直皱眉,在柯潜耳边低语:“榜眼,你跟这群丘八讲这些弯弯绕绕,他们听得懂个鸟?当兵的,懂个听令行事就够了!婆婆妈妈,何时是个头?”
他一步跨到台前,将柯潜挤开半步,声如洪钟,“都他妈给老子听好了,王爷有令,抄家也得有新规矩!”
“第一!”朱仪竖起一根粗粝的食指,目光如刀刮过军阵,“一切行动,听老子指挥!老子指东,敢往西的,军法砍头,绝无二话!”
“第二!”他再竖起一根手指,斩钉截铁,“这次抄家,所有缴获,一颗铜板都不准私藏!全他娘的归公!拿来给咱们水师买炮、造新船!哪个王八蛋手脚不干净,被老子揪出来,一样砍头!”
他环视全场,厉声喝问:“都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这一次,四千人的吼声震耳欲聋,整齐划一。
简单、直接、带着对军法森严的本能畏惧。
柯潜看着眼前这截然不同的效果,心中五味杂陈。
他无奈地低声对朱仪道:“国公爷,这……王爷的本意,是想让将士们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啊。唯有明理,方能自发用命……”
朱仪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地拍了拍柯潜的肩膀,带着点武夫对书生的敷衍:“王爷说的嘛,自然有他的道理!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透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打仗这买卖,说到底,还得看带兵将军的脑袋和胆魄!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只要带兵的够硬够狠,手底下的崽子们,就怂不了!”
“新式军队……知行合一……路漫漫其修远兮啊……”年轻的政委握紧了袖中那份摄政王亲笔写下的训令纲要,目光却愈发坚定起来。
国公爷的路子虽快,可王爷要的,是脱胎换骨。
这差事,可不是两条规定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