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不明,陈循这个老狐狸,早已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小半步,将众人护在身前。
他决定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开口吸引注意力。
朱祁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穿的是麻葛兽皮,吃的是粗粮野菜……那么,他们可有住的地方?可有本王脚下这般金砖铺地、蟠龙金柱撑顶、琉璃玉瓦遮天的奉天大殿?”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死水潭。
胡濙张了张嘴,却感觉喉咙发干。
他知道答案,但那个答案——穴居巢处,茅茨土阶——一旦说出口,无异于亲手把尧舜禹从神坛上拽下来,摔进泥地里。
这脸,他丢不起,整个崇拜上古三王的文人士大夫阶层都丢不起!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方才还此起彼伏的“致君尧舜”呼声,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
徐有贞见状,心底冷笑一声,再次挺身而出,扮演那个老实人。
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点学术探讨的意味,却字字如刀:“回殿下,百姓居所,或为茅草覆顶、泥土为阶的简陋屋舍,或为挖掘洞穴、搭建树屋。即便是君王宫室,亦甚为粗陋。典籍有载:‘茅茨不翦,采椽不斫’——茅草屋顶不加修剪,栎木做的椽子也不砍削光滑,唯求能遮风挡雨而已,断无后世雕梁画栋之奢华。”
“潘给事中,”朱祁钰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脸色发白的潘荣,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徐阁老此言,可有半点虚假,其描述的可是上古贤王那人间乐土?”
潘荣额头渗出冷汗,强自镇定地狡辩:“虽……虽无雕梁画栋、广厦千间,然能遮蔽风雨、抵御寒暑,即为安居!上古之民,依山傍水而居,顺应自然地势,邻里和睦,守望相助。此……此乃真正的安居乐道,不扰民生,不伤民力!”
朱祁钰不再看他,转而面向御座,语气温和却带着引导:“陛下,你可听明白了?尧舜禹时代,百姓百官,便是过的这般‘麻衣野菜、穴居巢处’的日子。”
朱见深小脸上满是认真,用力点了点头,童言无忌却直击要害:“原来是这样啊……我,朕觉得,还是现在有暖阁住,有肉吃,有马车坐,更好过些。”
小皇帝的直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那些鼓吹三代盛世的大臣脸上。
潘荣嘴唇哆嗦着,还想再搬出“圣德”、“人心”那套说辞,可看着小皇帝清澈疑惑的眼神,再看看摄政王那深不见底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朱祁钰却还没完,他慢悠悠地伸出四根手指:“衣食住……嗯,还差一个‘行’。诸位,上古贤民,又是如何‘行’的呢?可有八抬软轿,可有高头大马?”
群臣集体噤声,谁也不想再去接这个注定难堪的问题。
徐有贞刚想尽职尽责地再次捅破,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兵部尚书于谦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跨步出列,浓眉紧锁,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解:“殿下!百姓往来,自然多靠双足跋涉。君王百官,或乘牛车,或坐驴车,缓慢而行。臣斗胆请问殿下,您今日如此刨根问底,究竟是何用意?莫非是要刻意贬低上古圣王,践踏先贤吗?!”
他这番话,代表了殿中不少尚有廉耻之心的官员的愤懑。
“哎呀呀,于少保,你这可真是错怪本王了!”朱祁钰一脸无辜地摊开双手,目光扫视全场,带着凛然正气,“本王何曾有过半句贬低尧舜禹三位圣王?!陛下,您可听见了?诸位爱卿,你们可听见本王有半句不敬之词?”
朱见深很配合地摇头,脆生生道:“王叔没有说他们的坏话哦,王叔只是问问题。”
徐有贞立刻出列,马上接话道:“于尚书稍安勿躁。殿下今日所为,不过是本着实事求是之心,还原三代先民真实之生活状态罢了。究其根本,正是出于对上古贤王治世之向往与考据,何来贬低一说?若连真相都不敢面对,谈何效法?”
朱祁钰赞许地看了徐有贞一眼,这老狐狸,递梯子的本事倒是一流。
他顺着话头,语气变得感慨而深沉:“徐阁老深知我心啊!本王正是对那上古贤王时代心驰神往,才当着一众饱学之士的面,不耻下问,请教那万民称颂的时代究竟是何等光景!唯有了解其真实面貌,我等后人才知该从何处效法,该效法些什么,对不对?”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再次钉在汗流浃背的潘荣身上,脸上那点伪装的感慨瞬间消失:“不过嘛……方才殿内这一番纸上谈兵,终究是隔靴搔痒,难见真章。本王觉得,要真正体会那尧舜禹时代的圣德光辉与淳朴生活,非得……眼见为实才行!”
他抬起手,食指精准地点向面如土色的潘荣,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奉天殿的每一个角落:
“潘荣!本王记得清清楚楚,你方才可是情真意切地说过,你的毕生所愿,便是亲眼得见我大明重开尧天舜日?好啊!本王今日就成全你这番拳拳报国、向往圣世之心!”
潘荣颤抖道:“殿下,您此话乃是何意?”
“本王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你……亲身去体验一把,什么叫真正的尧舜禹时代!”朱祁钰笑着,眼中满是戏谑:“本王记得午门外阙右门东侧,有一小块荒地。”
朱祁钰抬手虚空指点一番,道:“就那,潘给事中,就在那让你体验一番真正的三王时代的生活。”
徐有贞附和道:“王爷所选的位置正好合适啊,那里毗邻六科廊,甚至都不影响潘给事中办公呢。”
朱祁钰转头对正在憋笑的王诚道:“那就这样。王诚,下朝之后,你便带人过去,帮潘给事中修建一座茅屋,供其居住。记住,样式一定要符合上古圣王时代,所有生活器具也要符合那个人间极乐的时代标准。”
潘荣瘪着脸,脸上不知是笑还是哭,他糯糯道:“王爷,这,这不太好吧。”
萧维祯试图劝谏:“王爷,为何如此苛责臣工,潘给事中他也不过是为了朝廷着想。”
朱祁钰半眯着眼睛,挂着一丝嘲讽盯着他道:“方才他可是在陛下面前开了口,现在若是不让他体验一番,岂不是让其欺君?又或者说,萧大人,你也想体验一番贤王时代的生活?”
“这...”朱祁钰都这样说了,萧维祯还能说什么,他可不愿意去体验那跟野人一般的生活。
可怜巴巴的潘荣,不知所措的瘫坐在大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