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元年二月,顺天府贡院里,乡试的举子们正咬着笔杆子,在字里行间搏着前程,墨香与体味在号舍中弥漫。
而在京营教场上,则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京营大教场上,尘土飞扬,喊声震天。这里正上演着一场关乎千万小人物命运的“海选”,热火朝天的劲头,直冲云霄,将那贡院里的文气都压下去几分。
朱祁钰斜倚在点将台高处新搭的凉棚下,眯着眼,望着下方蚁聚的人潮。
他今日未着蟒袍,只一身玄色劲装,倒像是个寻常武将。
按于谦原先的打算,这等提拔,该由各营百户、千户们举荐。可朱祁钰听了,只嗤笑一声,当场就否了。
“不成。这些基层兵官,是要带着袍泽顶刀子上前线的!上下之间,信任何其重要?上面看好的,底下兵卒未必真服气,也未必能拧成一股绳。”
“所以,本王改个规矩——想当小旗、总旗的,自荐!再由同营的兄弟联名推举!要的是真能服众、能聚拢人心的!”
当然,为了避免人数失控,也设了诸多门槛:入伍年限、过往功绩、同营推举人数等等。
饶是如此限制,报名者依旧如过江之鲫。
三万之众!
乌泱泱的人头挤满了教场,兵刃甲胄在秋阳下反射着成片的寒光,他们眼中燃烧着渴望。
平日里,想从小兵爬上去,唯一的指望就是在战场上拼命,砍普通敌人还不够,须得砍下有甲敌兵的头颅,这谈何容易?
更别说,就算豁出命砍到了,功劳也未必能落到自己头上,被上官“买”走、甚至明抢,都是常有的事。
眼前这场公开、透明的选拔,简直是天赐良机!
当上官,就有饷银,有地位,管着几个,几十个人,战场上存活的几率也大些。
所以人人眼神里,却都憋着一股子狠劲和期盼。
第一关,便是效率至上的“海选”。
千人一组,在宽阔的教场上列成巨大方阵。点将台上,一人擂动军鼓,一人挥舞令旗。鼓点急促如雨,令旗翻飞似电。
战场之上,鼓号金旗便是将军的喉舌,士兵的手脚。
鼓声缓急,令旗指向,便是冲锋、后退、变阵、坚守的号令。
若连这都辨不明白,看不懂,听不清,上了战场就是送死,更遑论带领他人。
点将台上,一名赤膊的壮汉双臂肌肉虬结,抡圆了鼓槌,将牛皮大鼓擂得地动山摇。
旁边一人,身着鲜明号衣,手中令旗翻飞,或指东,或打西,或高举,或斜劈。
方阵随着鼓声令旗开始移动、转向、聚散。
“左——转!”令旗猛地向左劈下。
“咚!咚!咚咚咚!”急促的鼓点同步响起。
大部分士兵哗啦一声转向左侧。
“停!”鼓声骤停,令旗回收。
大部分士兵立刻稳住身形。
然而总有那么一些人,或是紧张过度,或是反应不及。
“哎哟!”一个士兵转向慢了半拍,差点撞上旁边的人。
“错了错了,是左!”另一个士兵看着令旗右指,却跟着前一个鼓点惯性向右转去。
点将台四周,散落着不少文书吏员,眼睛瞪得溜圆,手中的朱笔悬在半空,如同阎王爷的勾魂笔。
但凡看到动作迟滞、方向错误、步伐混乱的,朱笔便在名册上毫不留情地一勾,一个鲜红的叉便宣告了此人的出局。
效率虽高,奈何人潮如海。
一组千人方阵刚如潮水般退去,新的一波又已涌入场中列队待命。
文书吏员手中的朱笔几乎不曾停歇,点将台上擂鼓挥旗的壮士也轮换了数拨。
日头却已悄然西斜,金乌坠向西山,将教场染成一片昏黄,而参选者才堪堪过半。
点将台上,朱祁钰端起凉透的粗瓷茶碗,灌了一大口。茶水带着军营特有的土腥味,他却浑不在意。
看着离场的士卒,又想到贡院那些学子。
“文场笔砚,武场鼓旗……嘿,倒也是相映成趣。”
“王爷,天色已晚,今日是否……”于谦上前一步,拱手请示。他今日全程主持考核,声音已有些沙哑。
“嗯,收了吧。明日继续。”朱祁钰摆摆手,站起身来,“本王今晚就宿在营里,省得来回折腾。”
朱祁钰并未回中军大帐,信步走向旁边一处专为他准备的营房。
刚掀帘进去,却见里面已坐着一人,正是武英殿大学士郭登。
“郭学士也在?”朱祁钰有些意外,随即了然一笑,“怎么,也嫌回城麻烦?”
郭登连忙起身行礼:“王爷。倒不是怕麻烦,只是看着这选拔,想起些旧事,心绪难平,便想着在此多待片刻。”
这位以边镇军侯、被朱祁钰特意塞进内阁的大学士,入京后其实颇为“清闲”。
因为他明白,郕王看重的是他对九边军务的稔熟。
故此,他恪守本分,只参与军事相关的票拟商议,其他政务一概不插手。
此刻,倒成了朱祁钰少有的与他独处闲聊的机会。军中禁酒,两人便以茶代酒。
话题自然离不开边事。
“太祖爷定下九边重镇,锁住蒙古咽喉。文皇帝更是五出漠北,打得那群鞑子哭爹喊娘,何等豪气!”
郭登端起粗瓷茶碗,眼中闪着追忆与向往的光,“可到了仁宣……唉,步步收边,防线内缩。如今连河套膏腴之地,都成了鞑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跑马场!长此以往,若再失河套,我大明北疆,将永无宁日,处处被动挨打!”
他越说越激动,浓眉紧锁,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节发白。
朱祁钰无奈说道:“豪气干云,也得有钱粮支撑啊。文皇帝五征,打出了威名,却也把国库打空了。打仗,终究是打钱粮。”
郭登猛地摇头:“钱粮是一回事,武备松弛才是根本!宣德以来武备渐弛,迨至正统,民不知兵,所以有土木之败。文人们天天念叨仁宣盛世,可他们怎知,这盛世代价几何?”
话一出口,郭登自己先惊觉失言。他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惶恐,抬手用力拍了拍自己额头,讪讪道:
“哎呀!醉了,臣喝醉了,王爷恕罪,臣方才……方才肯定是借着酒醉,胡言乱语。王爷万万莫要往心里去!”
朱祁钰半眯着眼,目光落在郭登那张带着醉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既然醉了,那便早些安歇。明日这海选,还得靠你郭学士的火眼金睛盯着。”
“是,是!臣告退!”郭登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行礼,脚步有些虚浮,摇摇晃晃退出了营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星光与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