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的奉天殿,闷得像个巨大的蒸笼。
文武百官身着厚重的朝服,内衬早已被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却个个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龙椅之上,十岁的景泰帝朱见深端坐其上,眼神中虽仍是稚气,却已有几分庄重。
御阶之侧,摄政王朱祁钰负手而立,目光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群臣。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司礼太监王诚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殿内一片沉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朱祁钰清了清嗓子,声音沉稳有力:“诸卿既无新奏,本王便宣布几项决议。”
“其一,”他竖起一根手指,“石见银矿乃我大明新辟之利源,关乎国本命脉。着魏国公徐承宗,领三千京营精锐,即刻前往倭国石见,全权负责银矿驻守防卫事宜。户部、工部、督察院各遣干员随行,分管钱粮、工役、监察审计。各司其职,不得推诿!”
这事其实已在暗中推进,此刻当众宣旨,不过是走个朝廷的程序。
登州港内,三千精兵与各部官吏早已集结完毕,只等魏国公这杆大旗一到,便扬帆东渡。
“其二,”朱祁钰的声音提高了几分,“钱法乃经济之血脉,不可不肃。即日起,户部新设铸币司,专司钱币铸造、发行、监管。原属工部虞衡清吏司之宝源局,划归铸币司直辖。”
“铸币司主官为郎中,秩正五品。下设二局:一为宝源局,专司新币铸造;二为钱法局,专司旧钱鉴定、按比例兑换新钱事务。二局主官,皆擢为正七品。”
“钱法堂,暂只在南北两京设立,助两地百姓鉴定旧钱,按朝廷定例兑换新币。另,提升税课司品秩,主官擢为郎中,正五品。于应天府增设税课司分局,由原顺天府税课司副手岳正,升任分局主事。”
他拿出两枚新币,一枚崭新的洪武通宝,一枚边缘带着锯齿的洪武银元,展示给众人看。
“自即日起,朝廷昭告两京百姓,详述新币制及兑换之法!七月、八月,为缓冲之期!令百姓商贾,从容兑换!自九月初一始——”
朱祁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南北两京税课司征收商税,只收洪武通宝及洪武银元。旧钱、私钱、杂色银两,一概不收!违者严惩不贷!”
一口气吃不成胖子。
大明这破行政效率,摊子铺太大准砸锅。
南北两京是心脏,运河是血管,先把新血泵到这两处要紧地方,流通起来,做出样子。
等这两块硬骨头啃下来,有了样板,再往苏松杭嘉湖这些富得流油的地方推,最后才能推行全国。稳扎稳打,方是长久之计
本以为这两件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宣布完,又擢升了几位官员,这场闷热难熬的朝会就该散了。
不少大臣悄悄松了松领口,准备退朝后,去吃点冰镇西瓜舒爽一下。
不料,内阁首辅陈循却在这时出列,声音带着深沉的忧虑:“启禀陛下,摄政王殿下。老臣尚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得不奏。”
朱祁钰眉梢微挑:“元辅请讲。”
“入夏以来,天象异常,雨水连绵。”陈循一脸忧国忧民,“据地方急报,河南、山东多处,黄河水位暴涨,已有漫溢决口之险兆!黄河水患,自古乃我华夏心腹大患,一旦决堤,千里泽国,生灵涂炭!去岁虽有小修,然根基未固。值此多雨之季,老臣……实在寝食难安啊!”
他这番话,立刻引起不少大臣的共鸣。黄河的威力,谁都清楚,那是悬在大明头顶的一把利剑。
朱祁钰神色也凝重起来:“黄河安澜,确系国本,关乎万千黎庶。陈阁老既忧心至此,可有良策?”
陈循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微微躬身,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站在一旁的徐有贞,语气恳切:“治河乃百年大计,非深通水利、精于筹算、且位高权重之臣,不足以担此重任,协调各方。老臣思虑再三,遍观朝堂……”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推崇:“唯文渊阁大学士徐有贞徐大人,学究天人,尤精天文历算、水利营造!可堪重任。”
朱祁钰半眯眼,心道:原来如此,这货是准备算计徐有贞。不过,你有你的算计,本王也有本王的考虑。
“陈元辅所言极是。”工部尚书石璞立刻跟上,声音洪亮,“徐阁老乃不二人选。”
左都御史萧维祯也出班,拱手道:“徐阁老精通算学水利,位尊权重,由他亲临河工,代天巡狩,一则彰显朝廷重视,震慑地方;二则徐阁老之才学,必能洞察秋毫,提出根治之法!此乃上应天时,下合地利,中顺人和之举!故,臣亦举荐徐阁老总理此次巡河察勘之重任!”
被点名的徐有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比哭还难看。
他在心中破口大骂:
陈循老匹夫,阴险小人。
巡河?那是人干的活?!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整日与那些粗鄙河工、贪蠹小吏打交道。
更要命的是,河水没事是本分,功劳未必有多大;可若是一个不好,稍有闪失,那就是万劫不复、遗臭万年的弥天大罪。
这老匹夫,分明是挖好了火坑要推本阁下去啊。
他急忙抢步出列,对着御座和朱祁钰深深一揖,语气带着十二分的惶恐和推脱:“陛下,王爷。陈阁老谬赞,下官愧不敢当。下官虽略通杂学,然治河一事,博大精深,非一日之功可成。况文渊阁中枢事务繁杂,千头万绪,下官实在分身乏术,力有不逮。还请陛下、王爷另选贤能,方为妥当。”
陈循岂能让他轻易脱身?
立刻上前一步,拱手道:“徐阁老切莫推辞。正统年间,你在翰林院时,便曾上书太上皇治水三策。其策鞭辟入里,发人深省,朝野皆称善。足见徐阁老对此道钻研之深。值此危难之际,正需徐阁老这等国之栋梁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徐阁老此时不出,更待何时?难道要坐视黄河肆虐,万民流离吗?”
徐有贞心里猛地一沉,暗道:坏了!此事尘封已久,如何又被翻了出来?当年在翰林院上书所谓治水三策,不过是迎合上意,想博得正统青睐,以求实职官位罢了,何曾真想过要亲赴泥沼河工?
这陈循老匹夫,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如今太上皇都去草原留学了,还提这旧事干甚,偏偏他说的又句句是实!
若当众否认那三策非真知灼见,岂非自打嘴巴,更坐实了欺君邀宠之嫌?这欺君的罪名,他徐某人可万万担待不起!
眼看陈循步步紧逼,再推辞下去反而显得心虚无能。
徐有贞一咬牙,与其被强按着头去,不如主动点,还能博个忠勇之名!
“臣……徐有贞,愿为殿下分忧,请命巡河!”
朱祁钰当即朗声道:“好!徐卿为国为民,忠勇可嘉。特加徐有贞工部尚书衔,总理此次巡河察勘一应事务。望徐卿不辞辛劳,详察河工利弊,为朝廷根治河患,献上良策!”
陈循心中暗喜:成了,终于把这个祸害暂时踢出权力中心了。
巡河期间……嘿嘿,天意难测,万一黄河再“配合”一下,闹出点动静。
到时候,就算摄政王想保你,面对千里泽国、万民沸腾,也是回天乏术!
你徐有贞,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他正暗自得意,却听朱祁钰又道:“黄河关乎北地命脉,自是要紧。然,长江乃我大明另一条命脉,漕运所系,亦不可轻忽!着南京兵部尚书李仪,顺道巡视长江沿岸堤防、漕运枢纽情形!若有隐患,无论大小,一并详查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