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宝源局回府的次日,朱祁钰便雷厉风行地召集了户部、工部及内阁的核心重臣。
郕王府的议事厅内,檀香袅袅。
几位跺跺脚能让京师震动的重臣分列左右,目光都死死锁在案几中央那几枚闪烁着金属冷光的新铸钱币上。
金黄的洪武通宝,以及那三枚边缘带着精巧锯齿、没有方孔、形制奇特的“洪武银元”。
“诸位爱卿,”朱祁钰率先打破了沉寂,“本王与陛下昨日去了宝源局,想必你们也都得了风声。东西都在这儿了,都上手瞧瞧,议一议吧。”
几枚钱币在几位重臣手中无声传递,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金属,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
工部尚书石璞拿起一枚洪武通宝,第一个回话:“王爷,肃清市面,重铸洪武通宝,统一形制、重量、成色,让百姓交易不再受前朝烂钱、私铸薄钱的腌臜气!此乃实实在在的善政!臣,深表赞同!”
他话锋一转,又掂了掂那枚一两银元,眉头却皱了起来,“然则……铸造这银币,耗费人力物力甚巨,且……似无必要啊?自古钱法,铜钱为本,金银为辅,称量使用,成色虽有差异,但商贾民间早已约定俗成。何须再靡费周章,铸成此币?”
户部尚书张凤立刻跟上,他掌管着大明的钱袋子,对靡费二字格外敏感:“石尚书所言极是!王爷明鉴,铸币之费,非同小可!开模、耗银、匠作、火耗……哪一项耗费不低。况且,朝廷税赋、百官俸禄、军士饷银,向来是以铜钱、粮帛、乃至实物为主,白银不过是锦上添花。骤然推行此银币,恐徒增国库负担,于国计民生……裨益何在?臣以为,当务之急在于整顿铜钱,肃清积弊。这银币……或可缓行,从长计议。”
陈循看两位尚书都已发言,思考一下,感觉没有陷阱,遂开口道:“王爷,石、张二位尚书老成持重,所言句句在理。铜钱为主,金银为辅,此乃历朝历代通行之法,行之千年而无大碍。贸然变更祖宗成法,恐动摇钱法根基,扰乱市井民心,徒生波折。况白银非铜,其价虽稳,终究稀少。铸为币,流通能有多广,岂非徒劳无功。依老臣愚见,不如专力于铜钱整顿,方为正途。”
其余人虽未立刻出声附和,但眼神交流间,流露出的多是赞同。
一道道目光,都聚焦在端坐上首的朱祁钰身上,等待着他能拿出什么说法。
朱祁钰耐心地听着,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始终挂着。
待陈循话音落下,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诸位爱卿所虑者,无非三点:铸造糜费、祖宗旧例、白银稀少。”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你们的眼光,还是被大明的三寸天地给框死了。你们处于大明的顶端,但这还不够,把眼光——再抬高些!再放远些!”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细微涟漪,群臣皆是一怔。
“你们只盯着大明国库里那点白银,只算计着市面上流通的那点碎银秤砣!你们可曾想过……这天下之大,岂止我大明一国?焉知他处,就没有比石见银矿更富十倍、百倍的银山?!”
张凤下意识地反驳,胖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比石见银矿还多十倍、百倍?王爷,这……这怎么可能?况且,即便他国有此巨矿,似乎……似乎也与我大明钱法无关啊?”
“无关?”朱祁钰冷笑一声,拿起案上那枚沉甸甸的一两银元,银光在他指尖跳跃,“关系大了去了!本王问你们,若有一日,他国真发现了比石见银矿更大的银山,他们开采出如黄河沙数般的白银!然后,他们将这些白银,如洪水猛兽般,疯狂地涌入我大明,会如何?”
厅内瞬间落针可闻,这个假设太过惊悚,超出了大多数人的日常思维。
兵部尚书于谦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明悟,他沉声道:“若他国白银取之不尽……他们便可用两倍、三倍,甚至十倍于常价的高昂价格,大肆收购我大明的一切物资!粮食、丝绸、茶叶、瓷器、铁器……凡我大明所产,皆可被其白银洪流席卷而去!”
徐有贞反应极快,立刻接上,语气带着夸张的惊恐:“哎呀呀!于大人所言极是!到那时,我大明的物产尽成他人囊中之物,而我大明百姓手中,却只剩下看似珍贵无比、实则与废石无异的白银!”
朱祁钰将银元重重放回案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现在一两银子,能买三石麦,便宜时能买四石。可到了那时呢?十两银子可能都买不到一石!粮价飞腾如天,黎民百姓如何果腹?市井商贾如何营生?大明根基何在?!”
这可不单是危言耸听,原本的大明在明吊宗时期,一石粮食,就要三至五两,稍微遇到点灾害,就直奔二十两往上。
天灾固然是主因,然这海外白银如潮水般涌入,在其中也起了不小作用。
听到这个结果,众人心中一寒。
陈循强自镇定,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王爷……只要我大明闭关锁国,断绝与外邦交易,不就能避免此祸了吗?”
“闭关锁国?”徐有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立刻反唇相讥,语带讥讽,“陈阁老此言差矣!我大明自太祖起,海禁法令不可谓不严。然则,江南沿海那些世家大族、豪商巨贾,他们私下里的海船,少了吗?”
陈循被徐有贞怼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中对徐有贞的厌恶更深了几分。
朱祁钰不再看他们,拿起那枚银元,举到眼前。窗外透入的光线在银币边缘的锯齿上跳跃,反射出冷冽的光芒。
“它——”朱祁钰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就是抵御这场无声金融战争的第一道。”
“统一铸造银币,朝廷便牢牢掌控了白银的定价权和流通的标准。每一枚银币的重量、成色几何,皆由朝廷说了算。这便是铸币之权,是掌控国家经济命脉的根本之权。”
他猛地将银元拍在案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当那滔天的白银洪流涌入之时,朝廷的银元,就是那定海的神针。就是百姓、商人心中,唯一值得信赖的真银。因为它有朝廷的印记,有统一的标准。老百姓只认这个,商贾也只认这个。”
“至于那些成色不一的海外白银,想趁机扰乱我大明市场?门都没有!朝廷可以颁下严令:一切大宗交易、官方税收,只认洪武银元。如此,便能最大程度地将外来白银的冲击挡在国门之外。甚至……”
朱祁钰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潮澎湃的蛊惑力:“我们还能反过来,利用这统一、坚挺的洪武银元,去影响他国的贸易结算。让他们,也按我大明的规矩来。”
古人虽受限于时代的局限,见识或许不足,但能站在这里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哪一个不是千年的狐狸?
朱祁钰话中虽夹杂着“金融战争”、“铸币权”、“经济命脉”等前所未闻的新词,但其中的核心逻辑和战略意图,就被他们理解了!
这已远非整顿钱法那么简单,而是关乎大明国运兴衰、争夺未来金融主权的深谋远虑!
于谦第一个反应过来,对着朱祁钰深深一揖,声音洪亮而激动:“王爷高瞻远瞩,洞察万里之外。此策非止为整顿钱法,实乃固本培元、保国安民之定鼎国策。臣,于谦,全力支持。”
徐有贞哪肯落后,脸上堆砌着无比崇敬的表情:“臣鼠目寸光,只识锱铢小利,不识天下大势。王爷此策,深谋远虑,直指国本,犹如拨云见日。臣……臣五体投地,王爷真乃神人也。”
“王爷英明!”
“王爷深谋远虑,臣等拜服!”
“此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其余几人也纷纷发言称赞,心悦诚服躬身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