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津凑的喧嚣更胜往日。
叮叮当当的矿镐敲击声、矿石滚落的闷响、土石倾倒的哗啦声,混杂着倭人监工生硬的吆喝,在矿坑与港口之间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
新采的矿石被倾入简陋的手推车,沿着临时铺设的土路,蚂蚁搬家似的运抵赤津凑港口。
那里,一座被严秉忠亲手改造过的冶炼炉,正日夜不息地吞吐着浓烟与火光。
被打碎的矿料投入炉口,只需两三日的功夫,便化作熔融的银液汩汩流出,在特制的模具里冷却、凝固,最终变成一块块沉甸甸、闪烁着诱人光泽的银锭。
司令府内,气氛截然不同。
朱仪大马金刀地坐在临时打制的粗木椅上,面前的地上,赫然放着一只硕大的竹筐。
筐里,是还带着冶炼余温的新银锭,堆得冒了尖,白晃晃一片,几乎要闪瞎人眼。
“哈哈哈!”朱仪抚掌大笑,眉宇间尽是飞扬的神采,“真他娘的痛快!这银子,啥也不用干,就哗啦啦自个儿往筐里蹦啊,这倭国来的太划算了。”
柯潜侍立一旁,看着那筐白花花的银子,眉头却微微蹙起。
他清了清嗓子,提醒道:“国公爷,银矿虽好,然此行主旨,乃是助倭国拨乱反正,剿灭逆贼大内教弘,维护其国正统,此事尚还需多多上心才行。”
朱仪浑不在意地挥挥手,目光依旧黏在银锭上:“柯政委,我也想啊,但是这倭国鸟地方,咱们的人两眼一抹黑,实在探听不到足够的情报,只能先在此地加强防备。”
几日后的赤津凑,气氛又添了几分热闹。
在吉见清长忠心耿耿的奔走联络下,原本属于已故山名教清麾下的家臣们,陆陆续续地聚集到了港口。
朱仪只消派人稍微核对一下名单,心中便冷笑连连。
呵,这帮所谓的家臣,从上到下,竟是一个不少,齐全得很呐。
看来那位井上七郎海匪,当日行凶时,刀法精准得很嘛——只精准地清理了山名教清一家老小,对这些附庸家臣,那是秋毫无犯,一个指头都没碰。
当然,当这些家臣们在天朝上国的注视之下,涕泪横流地述说当日惨状时,口径倒是出奇地统一:
“主公啊!当日那井上七郎带着如狼似虎的海匪突然杀出,我等忠心护主,那是拼了命啊,刀都砍卷刃了。”
“奈何贼人势大,凶悍绝伦,我等……我等实在力有不逮啊!”
“苍天无眼,竟让主公一家罹难,我等心如刀绞,日夜以泪洗面……”
末了,他们望着海湾深处那如同海上山岳般模糊而庞大的宝船轮廓,个个激动得浑身颤抖,朝着被朱仪硬推上前台的山名彦八郎纳头便拜:
“苍天有眼!天朝神威!竟让我山名家血脉尚存于世间!”
“主公!终于找到您了!臣下愿为山名复兴,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人群中,自然不乏忠义之士,捶胸顿足地高喊要为先主公报仇雪恨。
“报仇?”山名彦八郎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学着朱仪的样子,努力板起脸,模仿着上位者的腔调,内心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尊荣而飘飘然。
他清了清嗓子,压下得意,故作沉痛道:“诸位忠勇之心,本……本家甚慰。井上七郎那恶贼,自然该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其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高:“然!眼下有更要紧之事,关乎天朝上国大计。报仇,暂且押后。”
众家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山名彦八郎伸手一指远处冒着浓烟的矿坑和冶炼炉,斩钉截铁道:“挖矿!赤津凑矿工人手奇缺,还不到两千之数。这如何能行,此等效率,严重拖累了天朝上国提炼银的进度。”
他目光扫过台下吉见清长等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各家听令!速速返回尔等封地,征召民夫,不拘男女,限时之内,将人给我带到赤津凑来。给天朝挖矿,炼银。”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一片嗡嗡的低语。
倭国此时并非如大明般中央集权,奉行的是“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山名彦八郎虽是他们的新主公,但吉见清长这些实力派家臣们各自领有封地,只能通过这些家臣去调动其封地上的民众。
见众人面露难色,脚步迟疑,山名彦八郎勃然大怒,他厉声呵斥:“混账!尔等聋了吗?!给天朝挖矿,是尔等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大明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阴恻恻地扫视全场,声音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惹恼了天朝的天兵天将,尔等……是想尝尝那‘神雷火炮’的滋味吗?!”
“神雷火炮”四字一出,如同冷水泼入滚油!
吉见清长脑海中瞬间闪过那日海湾惊天动地的齐射,碎石漫天的恐怖景象!
脸色煞白,膝盖一软,率先跪了下去。
“遵……遵命。主公息怒,我等立刻去办,立刻去办。”吉见清长带头,声音都变了调,额头冷汗涔涔。
他心中早已将这位新主公和天朝国公骂了千百遍:妈的!好不容易盼到山名教清家死绝了,眼看吉见家就要出头,这天朝怎么又弄来这么个玩意儿?
迫于天威,无人敢抗命。
没几日,石见国各地便鸡飞狗跳。
近万名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倭人,如同牲口般被各家家臣驱赶着,哭嚎着,塞进了赤津凑周围那深不见底的矿坑。
矿镐挥舞,昼夜不息,矿石源源不断地被开采出来,只为填进那冶炼炉永不满足的胃口。
就在这矿奴的哀嚎与银锭的堆积中,吉见清长带来了关于大内教弘的最新情报。
通事听罢,对朱仪说道:“禀国公爷,吉见清长说,大内教弘已集结完毕。兵力约五千之众,其中足轻两千,武士五百,民兵两千五百人。”
一旁的山名彦八郎立刻换上忧心忡忡的表情:“国公爷!五千大军,这……这大内教弘是要拼命了,您可要千万小心啊。”
朱仪闻言,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轻蔑:“呵,五千。他大内教弘好歹也是占了四国一隅的豪强,就这点家底儿?”
吉见清长连忙通过通事解释:“回国公爷,这……这已经是大内氏眼下能集结的最大兵力了。除非他真不顾国内死活,强行征发所有男丁,或许能凑出一万五千人。但那样做,粮草后勤根本支撑不住,一旦不能速胜,必是惨败收场。他手下的家臣们,第一个就不会答应他这么干。”
朱仪活动一下筋骨,询问道:“他们在哪个位置集结,哪什么足轻,武士,披挂武备如何?你们倭国,惯用的战阵...”
把山名家的几个家臣都找来,询问了许久,朱仪决定出兵,亲自去会一会大内教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