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像是被人扯开的破棉絮,终于稀薄了些许。
靖海号艉艉楼上,朱仪刚把单筒望远镜的铜皮筒子“咔嗒”一声合上。
柯潜的声音就带着一丝疑虑响起:“国公爷,刚才……好像撞到什么东西了?”
“嗯?”朱仪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咧着嘴,望远镜又“唰”地甩开,重新怼在眼前,“哦,许是海里漂来的烂木头吧。柯政委,快看,雾气散了。好家伙,岸上这情形,刚打完仗啊?”
他透过镜片,清晰地看到码头上散落的兵器、未干的血迹和匆忙树立的崭新旗帜:“舵手!给老子慢慢贴过去,慢点。各船戒备,岸上看着不太平。”
与朱仪的浑不在意相比,码头上的大内教弘简直气炸了肺!
“八嘎呀路!”他目眦欲裂,看着海面上那几片可怜碎木板,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些混账明人,他们竟敢,竟敢把本家的使者船直接撞翻了,是对大内氏最大的侮辱!”
杉重矩看着海面上那几艘巨舰如同移动的山峦般缓缓逼近,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整个码头前沿,吓得舌头都有些打结,支支吾吾道:“主公息怒!他们的船实在太大了,刚才雾气又那么大,或许……或许没看清也说不定……”
“没看清?!”大内教弘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一把揪住杉重矩的衣领,“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替他们说话。他们撞沉我的船,杀我的人,就是在向大内氏宣战,你难道瞎了吗?!”
陶弘房听得杉重矩受责骂,心中没由来的一爽,阴恻恻道:“杉大人,莫要以为刚替主公打了胜仗,就能目无主上,替敌人开脱了!”
杉重矩百口莫辩:“我……”
“够了!”大内教弘猛地将他推开,指着海面,面目狰狞,“既然明人对本家如此轻辱,那本家也不必给他们留任何脸面。杉重矩,本家命令你,立刻带人在码头布置防线,弓绝不许明人一兵一卒靠岸,胆敢靠近者,格杀勿论!”
杉重矩大惊失色:“主公三思!这……这万一彻底惹怒了明人……”
“混账!”大内教弘咆哮道,唾沫星子喷了杉重矩一脸,“你担心惹怒他们,难道就不担心惹怒本家?!”
陶弘房此时反倒冷静了些,他掏出一柄羽扇,扇了两下,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分析道:“主公息怒。杉大人也莫慌,虽然没见过如此巨大的船,但看其形制,多半是运货的商船,笨重无比,不足为惧。真正的威胁,是后面那些福船和苍山船!”
羽扇一指明军舰队中体型稍小的战船:“据我所知,明人的福船、苍山船,常配有火炮,不过,那几门炮也就看着吓人而已。只要杉大人指挥关船,凭借船小灵活的优势,飞速靠近,勾住船舷,让武士跳帮作战!”
“依我看。”他羽扇猛地向前一挥,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哼哼,以我大内氏武士的勇武,收拾这些明人,还不是手到擒来?一刻钟,最多一刻钟,保管让他们跪地求饶!”
这番“有理有据”的分析,重拾了大内教弘的信心。
他刚才被那巨舰吓得发懵的心,瞬间又膨胀起来。
对啊!
船越大,转弯越慢,越是笨重,根本不适合跳帮作战。
我大内氏的船小灵活,武士更是悍勇无双!怕他作甚?
“嗦嘎!”大内教弘重重点头:“陶老之言有理!刚才不过是被那巨物唬了一下,传令,给本家狠狠地打!”
杉重矩还是有点怕:“要不要再去交涉下?万一,万一这群明人过来,只是为了通商呢?”
大内教弘怒斥道:“就算是来通商的,也要先给他们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这样才方便之后的谈判。快去,再敢迟疑,褫夺御家之名,绝不宽贷!”
褫夺御家之名,基本上等同将他全家都开除人籍。
杉重矩再无选择,只能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哈、哈依!”
转身对着周围惊魂未定的武士们咆哮,“思思咩,目标——明人福船,避开巨舰,胜利属于大内氏!”
靖海号上,朱仪举着望远镜,看着码头上突然涌出几十艘小船,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这边冲来,非但没慌,反而乐了。
“哟呵?”他放下望远镜,扭头对柯潜笑道,“柯政委,看见没?石见国这欢迎仪式,够排场啊!派这么多小船来迎接本司令?看来本司令在这倭国,面子还不小嘛,哈哈!”
就在这时,对面小船上爆发出阵阵鬼哭狼嚎般的嘶吼:“塔塔开!一直摸塔塔开!”
听着船上那些人的吼叫,朱仪问:“八郎,他们在鬼叫什么”
山名彦八郎惊道:“国公爷,小心啊。他们不是在迎接您,他们喊的是‘战斗’‘一直战斗到底’,他们是来进攻的!”
“什么?!”朱仪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紧接着转化为暴怒,“他娘的!给脸不要脸是吧?就凭这些破舢板烂筏子,也敢朝本司令呲牙?!命令各船给老子开炮!狠狠打!让他们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海面上,杉重矩还在声嘶力竭地指挥船队冲锋,试图避开三艘恐怖的巨舰,直扑后面那些看起来好欺负的福船:“避开大船!目标福船!冲上去!跳帮!胜利属于大内……”
他话没吼完,一个足轻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脚边,指着靖海号的方向,吓得语无伦次:“大人,炮……炮,好多……好多炮口。”
“八嘎!”杉重矩气急败坏地一脚踹开他,“慌什么!明人能有几门炮?打完一轮就得歇菜!冲!冲过去就是赢!”
下意识地顺着足轻指的方向侧头望去——
靖海号那巨大的侧舷,如同海上天幕。
而这天幕之上,忽然睁开二十只黑色的眼睛,如同古神凝视着他们这些小船。
他亲眼见到,那漆黑的瞳孔中,突然爆发出剧烈的白光,伴随着撕裂天地的怒吼,一枚铁弹从中激射而出。
铁弹升天,汇同其他铁弹,瞬间在半空中组成一阵铁雨。
“轰轰轰轰!”
码头上的大内教弘,如蛞蝓一般瘫软在地,双眼无神的望着。
“这……这……是什么……”他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银山,什么上洛,什么将军宝座,在那如同神罚般的炮火面前,都成了可笑至极的泡影。
还不到半刻钟,他派出去的船队,便有一半成为了海鱼的饵料。
至于剩下的一半,已经在开始跟同伴比赛,比谁的运气好,比谁划船快。
陶弘房手中羽扇跌落,瞠目结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主公,快!快走!不能跟他们打!他们的船……他们的炮……是怪物!是海上的魔神!”
陶弘房的尖叫如同冷水浇头,让大内教弘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撤!必须撤!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撤!快撤!”
一边跑一边神经质地回头大喊,仿佛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向部下解释,“本家……本家不是逃。本家是要回去集结大军,彻底剿灭山名教清那个老匹夫,对,剿灭山名,快走!”